此情此景此新闻,经过“中国近现代史上名气最大的新闻传播学大师梁启超”(方汉奇语)的生动演绎,给当年的清华学子梁实秋留下难忘印象:“这四句十六个字,经他一朗颂,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听先生这篇演讲后约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到了唐代,歌诗之作在新闻传播活动中的地位就更为突出。众所周知,唐代是个诗歌遍地开花全面繁荣的黄金时期,诗歌的数量之多、作者之众、传布之广、影响之大,都是空前绝后的。据清人《全唐诗》及今人陈尚君《全唐诗补编》统计,有唐一代计有作者3600余人,存诗55000首。这肯定是远不完整的数字。因为,“诗歌创作在唐代是一种普遍的社会文化现象”,“诗歌的作者群非常广大,不但帝王和高级官僚参与其中,大量中下级官僚以及普通士人,乃至和尚、道士、妓女等各种身份的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人们,也都热情地从事诗歌创作”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中),11页。其间,必有大量作者的不少作品在流传中或流传前就已遗失。唐诗除了数量多质量高之外,其内容也是丰富多彩、无所不包,完全像一部唐代社会的百科全书。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言:
唐代诗人,本身来自于社会的各个阶层,并且不少人来自社会的中下层,他们对社会各方面的情况较前人有更深刻的了解和体验,自身的经历也更为曲折丰富,加上时代的变化,使他们具有干涉社会、干涉政治的信心和勇气,因此唐诗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层面就显著扩展了。诗人对各种社会现象、社会问题的观察与思考,诗人自身不同的人生观念与人生理想,都在诗歌中充分表现出来,这就造成唐诗丰富多彩的面貌。同上书,12页。
我们不应把唐代诗人理解为现代意义上专门以写诗为业的艺术家,而应看到对唐人尤其是唐代士人来说,吟诗做歌乃属必不可少的人生内容,就像牧人天天骑马一样的不足为奇。
鉴于诗歌在唐人生活中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情形,我们几乎可把士人传播简单地概括为“诗传”。从包罗万象、无孔不入的意义上讲,唐代的诗传与现代的媒介倒是不无相似,即都像空气一般浸润着人们的言行举止,影响着社会的起承转合。关于唐代的诗传之效,用不着长篇大论,只需随意举上几例就足够了。据晚唐士人段成式,在其笔记著作《酉阳杂俎》中记载:
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段)成式尝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扎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呼(他)为白舍人行诗图也。《酉阳杂俎》前集卷8。
一个下层杂役之人居然因为酷爱白居易的诗,把全身上下刺得体无完肤,刻满诗句,可见唐诗是如何深入人心。这位荆州街子的痴迷丝毫不亚于当今的追星族。再看一例:
唐末,有宜春人王毂者,以歌诗擅名于时。尝作《玉树曲》,云“……君臣犹在醉乡中,面上已无陈日月”(讽刺陈后主)。此词大播于人口。(王)毂未(及)第时,尝于市廛中忽见同人被无赖辈殴打。毂(上)前救之,扬声曰:“莫无礼,识吾否?吾便是解道‘君臣犹在醉乡中,面上已无陈日月’者。”无赖辈闻之,敛衽惭谢而退。周勋初主编:《唐人轶事汇编》,下册,1669页。
提到诗人诗作,连地痞流氓都晓得都敬畏,表明唐代的歌诗直如现代的流行歌曲似的深入人心。至于下面这首郑愚的戏谑之作《拟权龙褒体赠鄠县李令及寄朝右》,甚至使一个县令都为之免官:
鄠县李长官,横琴膝上弄。不闻有政声,但见手子动。《全唐诗》卷870。
这不是颇有舆论监督的意味么?此诗题目中的权龙褒,在中宗朝当过瀛州刺史,他的诗多打油之作,不过《初到沧州呈州官》倒不失为一条意含针砭现实的“现场短新闻”:“遥看沧海城,杨柳郁青青。中央一群汉,聚坐打杯觥。”《全唐诗》卷869。
诗传的领域浩如烟海,即使仅梳理新闻传播一隅也觉得恒河沙数几无可能。好在我们的目的并不在于全面展示唐人诗传中的新闻作品,而只是通过提示此一现象来说明士人传播的内蕴与特征,说明唐代士人主要借助歌诗这一大众化手段面向社会传播新闻信息的事实。不用说,这类歌诗中的典型莫过于白居易的《秦中吟》、《新乐府》五十首等历来为人称道的新乐府作品。从传播的立意看,这些作品本属“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原是“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新乐府序》),就是说是有意反映现实问题、揭露社会弊端、记述民生疾苦的。从传播的过程看,“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新乐府序》)。此处白居易专门提到“核而实”,说明新乐府确是有真凭实据的,经得起核实。“后人评白诗如山东父老课农桑,言言皆实者也。”(《唐才子传》卷6)最后,从传播的效果看,更是显而易见不待多言,就像人们常引的元稹一段话里说到的:“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更有甚者,朝鲜半岛上的鸡林国商人“求市(买白诗)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百金换一篇,其甚伪者,宰相辄能辨别之。自篇章以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白氏长庆集序》)。
如果把白居易的新乐府视为新闻作品,那么其中人物新闻、事件新闻、综合新闻、特写、花絮、述评等各类新闻体裁几乎无不兼备。以人物为主的,可以举出人所熟知的《卖炭翁》、《杜陵叟》、《上阳白发人》、《新丰折臂翁》等。《新丰折臂翁》中的老人当年为逃避兵役而“偷将大石捶折臂”,千古之下来仍感到触目惊心。诗中借老翁之口说道:
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这位八十八岁的老人一生如此悲惨,而却深自庆幸“一肢虽废一身全”,这怎不使人愈发心痛。
白诗中属事件新闻类的《捕蝗》、《大水》、《买花》、《道州民》等,都宛若一篇篇立意深刻以小见大的新闻力作。像《买花》中那位田舍翁的感叹之辞——“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至今仍能引发人们的共鸣。而像《道州民》里写到的以侏儒进贡的残忍事件,就不是一般官方报道如正史所能透露的了:
道州(今湖南道县)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余。市作矮奴年进送,号为道州任土贡。任土贡,宁若斯?不闻使人生别离,老翁哭孙母哭儿。……
综合新闻类的代表作,以《伤宅》、《重赋》、《立碑》、《缭绫》等较为知名。《伤宅》中的“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与杜甫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相比,达到了同样的现实主义深度。《重赋》一篇,更是全面反映了底层民众所受的盘剥与勒索,有细节有概括,有问题有分析,不愧为一篇佳作:
国家定两税(指中唐后实施的两税法),本意在爱人。厥初防其淫,明敕内外臣:“税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论!”奈何岁月久,贪吏得因循。浚我以求宠,敛索无冬春。织绢未成匹,缲丝未盈斤。里胥迫我纳,不许暂逡巡。岁暮天地闭,阴风生破村。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悲喘与寒气,并入鼻中辛。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缯帛如山积,丝絮如云屯。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进入琼林库(指宫廷库房),岁久化为尘。
白居易新乐府中的新闻特写,当以《轻肥》和《宿紫阁山北村》为典范。两诗都鲜明生动地刻画了骄纵跋扈的内臣即宦官形象,给中唐以后不可一世的宦官群体勾画出传神的一笔。在《轻肥》中,他先写“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的内臣如何得意洋洋走马赴宴,又如何“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而最后以一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戛然而止,使作品的意义在强烈的对比中一下凸现出来,从而获得极富心灵震撼的传播效果。至于《宿紫阁山北村》,就更像是一幅短小精粹言简意赅的新闻素描: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飱。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暴卒们)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宦官掌管的禁军)。主人慎勿语,中尉(神策军统帅)正承恩。
与以上严肃沉重的新闻相比,可当社会新闻观之的《时世妆》一篇读来就轻松多了,犹如一则新闻花絮:
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
笔调中流露出戏谑的味道。倘将“乌膏注唇唇似泥”同当代某种时尚联系起来读,可能就更有味道了。
白居易这些犹如新闻报道的乐府歌诗,不仅内容上以反映时事为主,而且形式上也往往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等新闻作品要素包括齐全。如《春雪》一开始交代时间:“元和岁在卯(辛卯),六年(元和六年即811年)春二月。月晦(月份的最后一天)寒食天,天阴夜飞雪。”《村居苦寒》一诗更像以导语开篇:“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另外,值得留意的是,这些新闻诗作中有的简直就如同独家报道,使我们不免对其新闻来源产生好奇,像下面这首《缚戎人》:
缚戎人,缚戎人,耳穿面破驱入秦。天子矜怜不忍杀,诏徙东南吴与越。……身被金创面多瘠,扶病徒行日一驿(三十里)。朝餐饥渴费杯盘,夜卧腥臊污床席。忽逢江水忆交河(在吐鲁番),垂手齐声呜咽歌。其中一虏语诸虏:“尔苦非多我苦多。”同伴行人因借问,欲说喉中气愤愤。自云乡贯(籍贯)本凉原,大历年中没落蕃(失陷于吐蕃)。一落蕃中四十载,遣著皮裘系毛带。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誓心密定归乡计,不使蕃中妻子知。……蕃候严兵鸟不飞,脱身冒死奔逃归。昼伏宵行经大漠,云阴月黑风沙恶。惊藏青冢寒草疏,偷渡黄河夜冰薄。忽闻汉军鼙鼓声,路傍走出再拜迎。游骑不听(我)能汉语,将军遂缚作蕃生。配向东南卑湿地,定无存恤空防备。念此吞声仰诉天,若为辛苦度残年。凉原乡井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没蕃被囚思汉土,归汉被劫为蕃虏。早知如此悔归来,两地宁如一处苦。……本节所引白居易新乐府均出自《全唐诗》卷424-427。
这位早年不幸没入吐蕃的汉民,不惜抛却胡中的妻儿历尽艰险也要返回故土,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当他如见救星似地迎向“国军”时,竟被当成吐蕃俘虏,不由分说地缚捆起来,成了爹不亲娘不要的多余人。怨不得他最后悲诉道“自古此冤应未有,汉心汉语吐蕃身”。他的遭遇与第四章第一节里提到的那位烽子的经历有些相似,不过烽子最终总算回到故乡,见到家人,而他却被当成胡虏而发配东南去服苦役。这则新闻的价值不言而喻,用行话讲应算一条大活鱼,问题是白居易从哪儿获得这一新闻线索的呢?这一独家报道是怎么产生的?想来应有一段戏剧性的故事吧。不论怎样,这类独家新闻至少表明了士人传播的独特价值,显示了士人传播的独特作用。
本章开篇处曾提到官方士人民间三类传播的关系。通过对唐代士人传播特别是诗传一项的解剖,我们又具体感触到这一关系的绞缠重叠。比如白居易写新乐府的实际身份就是官员,而他的诗作流传的范围又遍及民间,也就是说横跨了官方、士人与民间三个传播领域。其实,在实际的传播过程中,这一剪不断理还乱的繁复情形并不少见,对此应给以充分的强调。记不清是哪位现代艺术大师,在回答有关艺术是否有章法之类的问题时,说过一句简明扼要的至理名言:大体则有,定体则无。“官方、士人、民间”三类传播,也是属于大体而非定体的划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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