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窈回头望着昏迷不醒的裴煦,方才一直压抑的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不是不知道裴煦与她不是一条心,只是她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肠。为了后宫和气,她一向隐忍,处处退让,宽和待人,可到头来,连自己养了三年的儿子都要害她。她在罔极寺吃斋念佛多年,寻常女儿家最娇俏可爱的年岁,她在寺中与青灯古佛为伴,心地比常人柔软恬淡,不争不抢,从无害人之心。旁人害她,她都不在乎,可抚养了三年的儿子也要害她。短短几日,她好似坠入一场无休止的噩梦,梦里只有她一人,徒劳无果地挣扎着。她咬着唇瓣,努力忍住不哭,将淡粉的唇瓣咬破了,渗出细小的血丝。裴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早已洞悉人心,皇嫂那点故作坚强的伪装被他锐利的目光撕得粉碎,内里是脆弱如新生的皮肉,“想哭便哭,皇嫂何必拿我当外人?”姜窈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因为灌入了空气剧烈起伏,“赵医正说了,煦儿需要静养,不能大声喧哗。”她声音极低,一听便知在极力隐忍。做了三年的皇后,她习惯端着那副稳重从容的架子,即便浑身是伤,也要拼命遮掩起来,不示于他人。这三年她一直做得很好,后宫纷争,前朝动荡,她也是安安静静,从容不迫,像是金雕玉琢的神像,藏在澹澹香雾后,雍容华贵,悲悯众生。可这次她实在控制不住了,汹涌的情绪快要决堤,再多待一刻都会暴露出自己最不堪的模样。她提着裙摆快步跑出显德殿。整个身子都融入浓酽的夜色中,她绷紧的脊背才松弛下来。长安夏日雨水不断,夜风里掺着雨丝,她刚踏上甬道雨水就扑面而来。雨水快要将路上的落地宫灯熄灭,灯火微弱,四周一下子陷入漆黑之中,看不清归路。这点雨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觉得委屈到了极点。漫无边际的黑暗罩住了曲折的宫道,巨蟒一般将她吞没。她以前很少来东宫附近,对这里的路不熟悉,置身于黑暗之中,突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好躲在垂拱门下,蹲下身子,埋头哭了起来。她不常掉眼泪,可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仿佛要将积年累月的苦楚全部倾倒出来,泪珠子啪嗒啪嗒落在袖口处,洇湿了一片,冰冰凉凉贴在手臂上。好在雨声将她抽抽搭搭的哭声掩盖住,才让她不至于丢尽颜面。这里没有人路过,没有人会发现她的狼狈。倾斜的雨丝被浓重夜色吞没,夜风里多了几分凉意,拍打在单薄的身体上,如同疾风摧折枝头白梅。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盏明亮的琉璃灯,她缓缓抬头,灯笼杆被握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那手指节修长,本应极为好看,只是那道伤疤盘踞在手上,指腹上因常年握刀箭结着茧,藏着一股狠戾。裴涉将灯盏和伞递给她,四角形的琉璃方灯映在砖石路上的积水中,如月映水面。姜窈接过琉璃灯,举着伞,怯生生望着他,杏眼中氤氲着湿润的雾,“二郎……”他脱下外袍,披到姜窈肩上。姜窈身量匀称,可站在他面前却显得瘦小,只到他胸口,须得踮着脚尖才能将伞撑在二人头顶。他俯下身子时,能闻到皇嫂身上萦绕的兰香,她后颈上那粒朱砂痣在微弱的光线中反而越发惹眼,点缀在雪白的颈子上,仿佛能将人的视线缠住。姜窈下意识地后退,那件宽大的玄色外袍却已经披在了她肩头,衣衫上还存着余温,将她的身子包裹住。她自认是一生劳碌的命数,后宫大事小事都要过问,过往的年岁里,她只身一人于茫茫风雪中踽踽独行,今日竟也如梦中那般,渴望这点暖意。二郎帮她铲除奸佞,操办夫君丧仪,处理政务时也与她们母子有商有量,从无僭越之举。先帝留下的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杨无轨叛乱时,国库空虚,朝廷没有银钱可用,成宁帝听信了沈仞的建言,任命他为盐铁铸钱使,铸劣钱,加赋税,身在后宫,她也知道百姓已是苦不堪言,怨声载道。这还是只是她这个不问政事的妇人知晓的事,她不知晓的,恐怕更多。她的戒心已经小了许多,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将人往坏处想了。或许他真没有她想的那般可怖。琉璃灯中幽幽烛火晕开层层暖黄的光晕,他锐利的眉眼浸在如水的烛光中,化去了几分戾气,没有平日里那样慑人。裴涉察觉皇嫂的动摇,琥珀色的眼睛中浮动着一丝得意,待皇嫂与他视线交汇时,那点得意的神色瞬间早已隐匿起来,不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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