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疏微笑,“不错。”廖冰绮在家中不受宠,廖府不比皇家,能用在子女身上的金银人脉止那些,两个二郎用光了,女娘当然什么也不剩。生母看破世间情缘,把自己的院子修整成一座小庵,在里面修经念善,不管尘事。她闭门时,廖冰绮才五岁,头上戴的是下人戴的花,并不懂那扇门就此合上意味着什么。光阴迅速,廖冰绮在府里跌跌撞撞长大。给大哥二哥上课的是教出过状元的名师,她就去私塾听学,上课的是个老酸儒,动不动就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来教育她。她厌烦极了,经常逃学。廖冰绮后来回忆起这些,总觉得,她之所以没能成为一个为生民立命的人,都怪这个老酸儒不分时节的教育。那老先生活了大半辈子,却不知道再正确的道理,也不能在错误的时候出现。给一个顽童讲天地民心,不如给那些杀人魔讲慈悲立世。瞎忙活。寥冰绮在府里左右缝迎,当着面和两位哥哥卑躬屈膝,转脸就连人家的头发丝都得辱骂一遍。她觉得府里的爹不是爹,哥哥不是哥哥,她就是在他们手底下讨生活的小厮,当着面卖力忠心,背过身就唾弃无度。送金铢这件事,对她而言就是天降巨富。她的打算是在半路上弄死那两个家仆,背着金铢跑路。去落枫岛要走水路,那晚,她准备好要将两个家仆淹死在水中,连易容的药都备好了,她决定逃出廖家。她也是真倒霉,遇上的是一帮穷途末路的赌徒。这种赌徒比盗匪还可怕,他们是真心将每一天当最后一天来过,将每一餐当最后一餐去吃,亡命之徒,有何所惧。当一个赌徒握刀从窗子里翻进来时,廖冰绮心如死寂。上天这是想绝她的路。故事里,每当穷书生遇难,总有白衣仙女现身相救。廖冰绮不是异想天开的人,她知道自己命不好,神渡众生时,嫌累,把她遗弃了。她很多次都想,若是魔族再进犯一次,她一定、一定不假思索就加入其中。她还是适合当个坏人。而当她的心沉到压垮身体时,刀光罩在头顶一瞬,很快消失。她睁开眼去看。一位红衣女子挡在她身前,她丢出一把做工精巧的红伞,红伞有了灵魂般,有力地将那赌徒和他的刀一起丢出窗外,压入深海。当下,她有意识地将自己扮做一个可怜柔弱的女子,收起心中那些邪恶,眼睛里挤出两滴泪,看上去就是个遭逢意外之祸的好人家姑娘。当红衣女子转身时,廖冰绮只觉得自己那根生锈的心弦被拨动了。尽管她们相熟后,靳羽只一直认为自己颜色无亮,可廖冰绮却始终心口如一地认定,靳羽只的容貌美到可以令死水化生。这片海域临近落枫岛,时有盗匪出没,挣得都是丧命财,下手极狠,从不与人生路。落枫岛专门组了一支护防队,靳羽只自请出岛来守琢光海。廖冰绮拿她当大人物,尤其是靳羽只救了她没一会儿就去了另一条船上,她们匆匆一面,廖冰绮欠了人家一条命。去落枫岛的路上,她站在船上往后看,靳家的船不远不近地跟着,为她们保驾护航。这是廖冰绮第一次向后看。她一直是个目视前方的人,也许是作恶多端,她从不回忆往事,前行时也从不回顾后路。她希望自己在某个睡不着的夜里,想的是将来要去做什么,而不是曾经做过什么。她应该跑的,可就那么鬼使神差上岛了。而当她上岛后,将金铢给廖景明还赌债,旁敲侧击打听了靳羽只。知晓靳羽只的一切后,廖冰绮如遭致命一击,久久不能回神。那样、那样的一个人,大家都说她懦弱不堪大用,说她容貌不入眼,说她和靳岛主靳复谙不似一母所生,一天一地,无从相比。廖冰绮再一次感受到针往指腹里扎的疼痛。她想再见一次靳羽只。卷钱跑路的计划被靳羽只打断,她想再见一次靳羽只,那个让她心神振奋的人。但廖景明不允许她回去,廖霜明也觉得她在岛上可以照顾廖景明,便将她留下。廖冰绮喜忧参半。喜的是能在落枫岛多留一阵,可以知道靳羽只更多的事。忧的是不能立即见到靳羽只。命运这事说来也是真的奇怪,它总会在一个人最弱不可击时给她最好的,也不管她当下有没有能力永久拥有。给廖景明当了三天下人,赔笑赔的脸都僵了,廖冰绮沉睡一夜,次日醒来,听人说靳复谙要为靳羽只收徒,将她从琢光海调了回来。廖冰绮马不停蹄去围观,害怕人太多挤不上,她连细针都带上了。只是意料之外,并没有多少人迎接靳羽只。除了她自己的随侍,就只剩下廖冰绮。廖冰绮可以尽情看她,心里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她想,靳羽只这样的人,应该有人群簇拥着她才对。看到她时,靳羽只愕然片刻,道:“难怪没在琢光海上见到你,原来你还没回去。”廖冰绮语无伦次:“要照顾兄长,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专程在等你,想道谢。”靳羽只淡淡道:“分内之事,不必言谢。”她说完就走了,廖冰绮痴痴看着她的背影。几日后,落枫岛开满樱花,靳复谙办了花伞会,会上,她正式为靳羽只选徒。落花的瞬间美妙惊魂,满座无人吭声。谁愿意拜这样的师尊?靳羽只修为不深,用伞一般,用剑不稳,容貌也在修真界排不上号,拜在她门下,简直是耻辱。靳复谙大概也是此刻才意识到,她是个尴尬的岛主。她很强,强到让世人贬低她的亲妹妹,她又不够强,所以无法让那些中伤靳羽只的人闭嘴。就在她面容沉郁,将要发火时,角落里有一只布满创疤的手举起来。那日,阳光明媚,靳羽只看到那个一肚子坏水、善于伪装的女娘……为她撑腰。她心里升起一点热焰,很快漫卷过整个春日。将人带入自己的殿中,问她为何举手。廖冰绮不知怎么说,就沉默了。她当时应该解释,说不出原因只是她肚里没墨水。靳羽只显然误会了,以为她是出于同情。等到她们那段短暂的师徒关系结束,靳羽只嫁到了廖家,廖冰绮又亲眼看着一个红衣鲜艳的女子变成灰扑扑的雁子,困在宅院,她才能说出自己当时举手的原因。她第一次见靳羽只,就知道她是埋入深林中的秀玉,她看到她所有的好,所以死心塌地地追随。她可以收起自己的毒刺,可以接受世间种种不公,可以做一个孤家寡人。但靳羽只不行。她想尽自己所能,给靳羽只最好的。故事讲到这里,又是一个合适的停顿。祠堂外,凉风吹过。周扶疏又是一副笑脸,“你们知道,廖冰绮说的最好的是什么吗?”云宝鸢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她竟然从周扶疏脸上看到了感伤。这种畜生不如的人,会为谁感伤?绍芒道:“就是靳羽只现在中邪了的样子吗?”她心想,若有一日她遭遇大难,殃及师姐,她绝不会丢下师姐。她必要尽全力给师姐一个好前程。周扶疏听出她话中的嘲讽,道:“当然不是。”绍芒不自觉就挨近司翎萝,问:“那是什么?”周扶疏踢了下腿,眼神有些放空,“你知道旱妖吗?”云宝鸢道:“旱妖?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周扶疏盯了她片息:“看来你不知。”她看向绍芒。绍芒碰了碰司翎萝的手,像花瓣滑过手心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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