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好吗?”
“不,佛理慈,下个星期再来。”我本来可以答应明天,可是我的脑海里充满着对于海莲娜·克尔慈的思念,我完全陷于这种幻想之中;幻想着明天也许会在哪里发生一些快乐的事情,也许她黄昏时又来了,也许她立刻就乐意接受我的爱。总之,我现在想着那些事情,觉得它们比世界上一切的花炮都更重要,更吸引人。
我们经过花园走进屋里,父亲和母亲在起居室里下棋。本来这里的一切是简单的,自然的,决不会变样的,可是,它现在变了,它离开我远远的。我已没有故乡了,那座旧屋、花园、阳台,那熟悉的房间、家具、画像,在大笼里的鹦鹉,那个可爱的古城,那整个的山谷,我都觉得生疏,它再不是我的了。父亲和母亲终要去世,童年时代的故乡也变成回忆和乡愁,再也没有把我引到它那儿去的道路。
约莫夜里11点钟,因为我看一部很厚的约翰·保罗的著作,小油灯已快烧尽。它抖擞着,发出一种低微的叫人害怕的声音,火焰变成红色而发烟了。我仔细地看它,把灯芯旋起来时,发现灯油已干。我不能把这本我爱读的小说读下去,心里怪难过,而我又无法在房里找到灯油。
于是我只好把这个冒烟的灯吹灭了,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门外刮起一阵暖和的风,在那松林和丁杏树当中沙沙地吹着。长着青草的院落中有一只蟋蟀唧唧地叫着。我睡不成觉,又想起海莲娜来了。我觉得除了以爱慕的眼光注视这位这样秀雅、这样美貌的姑娘而外,我并没有希望从她身上得到别的东西,而这种注视却使人快乐,又使人痛苦。当我想起她的面庞、她的声音、她的姿态,以及那平稳而有韵律的步伐的音节(她用这样的步伐在黄昏时走过街道和市场)时,我的心胸在燃烧着,真是难过。
我终于爬下床来,因为我身上太热而且不安,无法入眠。我走到窗户旁边,向外望着。在一些稀疏的云幕当中,渐缺的月亮苍白地浮游着,蟋蟀仍然在院落里叫着。我很想到外面去奔跑一个钟头,可是我们家10点钟就关门了,如果在10点钟以后这门还开着的话,那一定是发生什么意外的、骚扰的,带有危险性的事情,而且我也不知道钥匙挂在那里。
于是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时我还是个大孩子,觉得在家里过的是专制的生活,在夜间我要到一间晚上做生意的啤酒店去喝一瓶啤酒,便带着犯罪的意识,冒险而高傲的态度,从屋里偷偷地跑出来。为着做这事情,我必须利用向着花园的后门,那个门是只用门闩关着的;出了后门以后,我还得爬过篱笆,经过邻家花园的狭窄道路才能到街上去。
我把裤子穿上,温暖的天气里没有必要穿其他衣裳;我把鞋子提在手里,赤着脚从屋里偷溜出来,爬过花园的篱笆,缓慢地穿过沉睡了的城市,沿着河流走去。河水沉闷地潺潺作响,反映着那稀薄的、颤动的月光。
一个人在夜间旷野当中,在万籁无声的穹苍底下,在流水潺潺的河岸上,那情景常常充满着神秘,撩人遐思。此时似乎很接近原始时代,同野兽植物很亲近,模糊地回忆着远古的生活:当时还没有房屋和城市,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类,把森林、河流、山岳、狼、鹰等,都当作是自己的同类,当作朋友来爱或仇敌来恨。并且晚间又把社会生活的感觉压抑下去,当没有灯光燃着、没有人声听着时,还在清醒的人就要感觉到孤独,感觉到自己离群索居,只靠自己帮助自己,这种最可怕的人类感觉,就是自己不可避免的要孤独存在着,孤独生活着,孤独地去体验、去忍受痛苦、恐怖和死亡——在每一种思想当中都会有这种感觉,它对于健康的人和青年人会引发一种暗示和一种警惕,对于老弱的人则引起一种恐惧。
这种感情我也感觉到一点儿,至少我的忧闷已平息了,转变为冷静的冥想。当我想起美丽的令人遐想的海莲娜,她似乎永远不会用同样的感情来想念我,这真使我悲痛;而我也知道,我不会沉迷于单恋的苦痛里面的;我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认为神秘的生活比一个青年人在假期中的烦闷,蕴藏着更多的危机和更残酷的命运。
可是我的血液仍然激荡着,仿佛觉得在微温的风里,有个姑娘以纤巧的手和棕色的头发摸触着我。因此,这深夜的散步既不令我疲倦,我也无睡意。我走过草场,走到河边,脱下衣服,跳进清凉的水里去;急速的河水立刻逼我挣扎着,我用力地抗拒着。我逆着水流游了一刻钟,躁热和愁闷随着清凉的流水从我身上消散了。当我感到凉快时,也觉得疲倦了。我不管身上潮湿便穿上衣服,我想我可以回家睡个好觉了!
过了几天的激动生活之后,我渐渐觉得家乡的生活平淡无奇。我过去在外奔波漂泊,从这城走到那一城,混在各色各样的人们当中生活,在工作和梦想之间,学习和夜饮之间,有时是面包和牛奶的生活,有时是书籍和雪茄的生活,一月跟着一月过去了。在这里,则是和10年前或20年前一样,这里的日子在一种无声无息、单调的节拍当中度过。已经变成了外地人的我,习惯于一种不规则的复杂生活,现在又适应于这里的生活了。好像我原来就没有离开一样,对于几年来我完全忘记了的人们和事物,我都发生兴趣,而且我也不惋惜我从异乡得来的东西有什么损失!
日子仿佛夏天的浮云轻快无踪地飞逝了去。每一天每一时都像绚烂的图画,使人迷醉地闪耀着,不久便剩下梦幻般的余味。我到花园浇花,跟绿蒂一起唱歌,跟佛理慈一起玩爆竹,同母亲谈着异乡的城市,同父亲谈些世界上新发生的事情;我读歌德和雅可逊的著作,事情一件件地过去,毫不冲突的,可是没有一件是重要的。
那时我觉得比较重要的,就是海莲娜和我对她的恋慕。可是这事情和其他的事情一样,在几点钟前能使我激动,再过几点钟也许就消沉下去了。唯一不变的,只是我的愉快的生活感,像一个游泳家的感觉一样,在那平滑的水中悠闲而无目的地,既不疲劳又不焦虑地游着。森林里的喜鹊叫着,覆盆子已经成熟了,花园里开着玫瑰花和火红的金莲花,我混在其中,觉得这个世界是光辉美好的。我很惊异,什么时候我才会真正像个大人呢?年老时会变成如何呢?
一天下午,有一只大木筏由城里漂来,我跳上去,躺在一堆木板上,向下游漂浮,在几个钟头当中经过许多田园和村落,并经过几座桥洞。微风在我头上吹拂,燥热的云层中传出轻雷声,清凉的水在下面浮着雪白的泪花。于是我想象着克尔慈在我身边,我把她诱走了,我们坐着,手挽着手,谈着世上的繁华乐事,由这里一直到荷兰那边去。
当木筏流到下游远处的山谷,要离开木筏时,我才赶快跳到水里,水直浸到我的胸部。可是在回家的路中,天气炎热,身上的湿衣,渐渐被体热烘干了。我走了很久的路,身上蒙着灰尘,疲劳地回到城里来。我在进城头几个屋子竟遇见了海莲娜·克尔慈,她穿着一件红色上衣。我向她举了举帽,她点着头,我又想到刚才梦想她如何同我拉着手在河里航行,她如何亲密地称呼我。在那个晚上,我又觉得一切都没有希望了,我觉得我是一个糊涂的计划家和梦想家。我在睡觉以前,拿出那根上边画着两只吃草的鹿的烟管,读着维廉迈斯特,一直到11点以后。
第二天晚上8点半左右,我和弟弟佛理慈爬上那个高山。我们带着一个沉重的包裹,轮流提,包里装着一打重量的爆竹,6个烟火,3个大炸炮,还有其他各种小的火炮。
天气是温和的,蔚蓝的天空里充满着轻飘秀丽的浮云,在教堂塔上、山顶上飘过,时时把初现的、苍白的星光遮盖住。我们在高山上休息了一会儿,从山上向下看,河流所经过的狭窄盆地,沉浸在黄昏的暮色当中。当我眺望附近的村落、桥、磨坊堤和那狭长的围绕着树丛的河流时,那个美丽的姑娘的倩影,又偷偷地浮现在我的思想当中。我希望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幻想着,等待月亮升起。可是这事无法如愿,因为弟弟已经把包裹打开,在背后放了两个爆竹使我吓了一跳。这两个爆竹是他用一根绳子结在一起,捆在一个竿子上,紧靠在我耳边放起来的。
我有些生气,可是因为佛理慈太忘情地笑着,太快活了,我也就很快地跟着快活起来,跟他一起放爆竹。我们连续把3个特别大的炸炮放了,那猛烈的炮声,在谷上谷下奏出悠长的、滚动的回声。随后放火炮、高升炮和一个大的火轮炮,最后我们慢慢地、一个个地把美丽的烟火射上黑漆的天空。
“这样好看的烟火好像是奉献给上帝的礼物,”弟弟说道,他像平常一样说着譬喻的话,“或者好像人家唱一首好听的歌,可不是吗?这是很庄重严肃的。”
回家的路上,走过木材行的院子时,我们给那只守院的恶狗扔去最后一个火炮,把它吓得汪汪叫,在我们身后足足狂吠了一刻钟。随后我们便欢天喜地地带着乌黑的手回到家里来,好像两个顽童做了一件开心的顽皮事情一样。我们夸大其词地向父亲和母亲诉说夜间散步的乐趣、山谷的风景和天上闪烁的星光。
一天早晨,我在窗前洗刷烟斗,绿蒂跑来叫着说:“我的女朋友今天11点就到了。”
“安娜·伊白格吗?”
“是的,我们去接她好吗?”
“好的。”
这位被期待的客人的来临,并不怎样使我高兴,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念过她。但是我无法推辞不去接她,于是,不到11点我便同妹妹去到车站。我们来得太早了,在车站前面走来走去。
“也许她是搭二等车来的。”绿蒂说。我怀疑地看着她。“有可能,她虽然生长在富有的家庭,可是很朴素。”我起了一种反感。我想象着一位富家小姐,她娇纵的态度和她华丽的行李;想象她由二等车厢里出来,她会觉得我家那所雅致的屋子太寒碜可怜了,我本人也不够文雅。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车,那她最好不要下车,你明白吗?”
绿蒂不高兴,正要责备我时,火车已经进站,停住了。绿蒂连忙跑过去,我慢吞吞地跟着她,看见她的女朋友由第三等车厢里走出来,带着一把灰色的绸伞,一张披肩,一个俭朴的手提箱。
“这是我的哥哥,安娜。”
我向她行了礼。虽然她搭的是三等车,但我还不知道我替她提箱子时她会作何感想,所以那只箱子虽然很轻,我没替她拿,只招呼一个挑夫,把箱子交给他。然后我陪着这两位姑娘走进城里去。我诧异她们的话竟能说得那么多。不过我是很喜欢伊白格的,虽然她长得并不美丽,使我有点儿失望,可是她的面庞上和声调里都含有一种令人惬意的风韵,逗人喜欢,而且充满自信的神气。
母亲在玻璃门那儿迎接这两位姑娘。她鉴人之术很高明,无论何人,只要她用敏锐的眼光凝视了一下之后,便泛着笑颜来欢迎的,就可过一段愉快的时间了。我看着母亲如何瞧着伊白格的眼睛,如何对她点头,把两手伸给她,而且不说一句话便使她表现出信任和亲切来。我为这位外客而生的顾虑,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因为她已经真诚地毫不客气地同我们握手并接受了我们的友谊,几个钟头以后一点儿都不生疏了。
就在那一天,根据我的幼稚知识和生活经验,我已经确信这位高贵的姑娘有一种无损于人的、自然的快乐性情,就算她生活经验缺少些,她总还是一位值得一交的朋友。虽然我想象过世界上有一种更高尚、更有价值的快乐性情,某些人只有在患难和烦恼当中方能得到它,而多数人则永远不能得到,可是在我的经验上我还未曾遇见这种性情。我们这位客人有这种特别的快乐性情,那是我一时未曾观察出来的。
能同姑娘们像朋友般来往,共同谈论生活和文学,这在我那时的生活范围中的确是件稀有的事情。以前妹妹的那些女朋友,不是成为我爱慕的对象,便是使我漠不关心。现在我觉得这是一件新鲜可爱的事情,我能够同一位青年女士毫无拘束地交游,并且谈论各种事情,好像跟同性的朋友谈论一样。虽然她和我有相似的地方,但我在她的声音、言语和思想当中仍然发现了女性的成分,热烈地温柔地感动了我。
此外,我看出安娜如何恬静、如何灵巧而自然地来参与我们的生活,适应我们的习惯。这简直使我有些惭愧,因为过去我的一些朋友,凡是暑期中来我们家里做客的,都有些顾虑,带些客气;就是我自己在回乡来的头一天也是有些无必要地慎重和拘谨。
有时候我很惊异安娜对我并不要求什么礼节,就算我在谈论时有冒失的地方,她也毫不介意。反之,我如果一想起海莲娜·克尔慈,就是在最热烈的谈话时,我对她也只能说些谨慎而尊敬的话。
海莲娜这些日子好多次到我们家来,她似乎很喜欢妹妹的女朋友。有一回,我们一起到马太叔父家做客。花园里摆着咖啡和点心,还有醋栗酒,我们或者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孩子游戏,或者在花园的路径上文雅地散步,这些路径十分洁净,本来就已使人不敢胡行乱走。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总裁魅力学分 为生命而阅读 艺术家的命运 龙的传人 四月女友 老实人 缺钱的我,只好练武 格列佛游记 那不勒斯的萤火 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 东方之旅 卡门 乡愁 爱的边境:当以色列亲吻阿拉伯 末世猎杀者 爱情小女奴(奴颜1) 无比美妙的痛苦 李丽 大师和玛格丽特 克鲁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