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县隶属山东西路管辖,位处齐州以西,是个很不起眼的千户小县。
由于财力不足,多年来丰县县城就没修缮过完整的城墙,只在出入县城的要道口处建了个门楼垛子,便算是个城门了。守门士卒也只是象征性地站在那里,不大过问来往行人。他们知道过问也没什么用,这里不让走,人家可以走别处,反正四面八方能够出入县城的途径多得很。
在那象征性的城门墙边,张贴着缉拿在逃的汴京行刺案要犯的告示。经过多日风吹日晒,那告示已经破损不堪,也不曾有人去注意理会。
这一日下午申时左右,依旧扮作男装的楚红夹杂在三三两两的行客中,走进了丰县城门。她来这里,是要投奔一个叫作王俭的人。
暂时到丰县来栖身,是楚红经过认真斟酌而定的。那天夜里遭到孟谦等泼皮的偷袭后,楚红就改变了直接去大名府投亲的想法。一伙泼皮无赖尚且能估计到她会去大名府,官府焉能不倍加注意?现在去大名府必是易露形迹,要去也须过些时日再说。
那么先到哪里落脚为好呢?总是宿身客店危险性是比较大的,费用也承受不起。再说长期的漂泊生活已令楚红心力交瘁,她眼下的确需要找个相对稳定的去处休整一下了。在密林里与燕青对话时,她脑子里闪出了几个可以考虑的去处,但尚未及权衡。辞别燕青以后,向前走了一段,她发现自己在下意识中是奔往丰县方向。于马背上细细地思忖了一番,楚红感到先去丰县找王俭乃是可行之策,便一路奔了丰县而来。
楚红欲去投奔的这个王俭,与楚家非亲非故,却是交情很深。王俭的家乡即在楚怀中奉职的平湖县。王父曾是县衙中的老吏,一生怀才不遇,与楚怀中颇为投缘。后来王父因患消渴症退职,楚怀中常去王家探视。他见王俭伶俐好学,而王家当时却是贫困不堪,生计艰难,便在王俭赴京赶考的关键时刻鼎力资助,才使王俭获得了金榜题名的机会。
王俭对此深为感激,发誓若日后发迹,一定要重报楚怀中的大恩。楚怀中当然是不求报答的,但嘱王俭如果做了官,能够清正廉明造福百姓,也就对得起他了。后来王俭外放了丰县主簿,与楚家仍频有书信往来。逢着有人南下,亦不忘给楚怀中捎上一份礼品,与楚家的关系一直维持得比一般的亲戚还近。
然而这层关系外人是不清楚的,未入官府注意之列。并且丰县乃是版图上难觅的小县,防范疏松,进出自由。正是基于这种种缘由,楚红选择了这个落脚处。
进城果然是非常方便。守门士卒如草人一般戳在那里,对过往的行人视若无睹地任其出入。楚红心中得意,觉得自己的决定无比英明。进得城后,便设法打听王俭住处。王俭身为县衙贰官,自然有人认得。楚红很快便打听确切,找到了王宅,向门人自称是王俭的堂弟,请其入内通报。
王俭其时刚从衙上办完公事回家,正在吃茶休息。听了门人的通报,先是一愣,自己从哪里忽然冒出一个堂弟来?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莫不是楚红来了?
楚怀中遇难的事情,王俭早就得悉。当时他想告假亲往平湖吊唁,被夫人刘氏阻住了。刘氏劝他道,楚怀中之案背景复杂,你又不明内情,千万莫蹚浑水。王俭想想也是,就没有动身。但在心里却是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些愧对楚怀中。潘世成在汴京遇刺的消息和朝廷缉拿刺客的文书传到县里,王俭一面佩服楚红的英豪胆气,一面又为楚红的安危暗暗捏了一把汗。谁都知道,蔡京的耳目爪牙遍布朝野,这老贼要是较了真,楚红怕就很难找到稳妥的藏身之地了。
楚红会不会到丰县来找他?果真来了,应当如何安置?这两日王俭正在琢磨这个问题,楚红竟就上门了。当时王俭听了门人通报不由一阵紧张,面上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门人道,前几日我是得了书信,说是这个堂弟要来看我,快快请进便是。
楚红进了庭院,王俭已从里面迎了出来。两人以目会意,嘴上只说些家常客套言语。王俭带楚红进了书房,掩上门后,双方方敢以实言叙谈起来。
楚红扼要地向王俭告知了事情原委,对王俭道,自己只是要在这里歇几日脚,暂避一下风声,即另择去处,绝不会长期拖累王俭。王俭自是满口应承,道是楚公之恩王某无以为报,此刻正是回报之时。让楚红把心放宽,想在这里住多久便住多久。只要是不出院上街,在这宅子里是绝对安全的。
这件事当然瞒不得夫人,当下王俭便唤出夫人刘氏与楚红相见。刘氏闻听此事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一丝痕迹,非常热情地安排了楚红用餐洗浴,又专门为楚红安置了后院一个单间作为卧房。
楚红本来是做了两手准备,若见王俭有一点勉强之意,她会毫不犹豫地立马就走。现在见王俭夫妇行事十分仗义,毫无畏惧、推诿之色,心里非常感动,亦甚感慰藉,便更觉得自己来找王俭是做对了,心情就踏实下来。狼吞虎咽地用过晚餐,楚红便至后院卧房宽衣上床,早早地歇了,一夜睡得坦然酣畅。
楚红终究是处世经验不足,她当时过分地相信了王俭那衔恩必报的慷慨表态,却忽视了两句含义深刻的警世恒言。这两句话,一曰人心更比江湖险,二曰记仇容易记恩难。大仇若不得报,会令人终生刻骨。而大恩未报,时过境迁往往可以不了了之。此乃世事规律,人之常情。
王俭原非寡义忘恩之人,但是当这报恩的举动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害乃至身家性命时,就不由得他不慎重考虑二者的分量孰重孰轻。初见楚红时,他确是认为既然楚红找上了门,自己除了冒险将楚红掩护下来,别无选择。然而仅一夜之间,他的思想却产生了本质的变化。
促使王俭终于彻底改变了初衷的,是他的夫人刘氏。
这个刘氏,虽为妇道人家,却是性格果决,处事干练,虑远思深,极有主见。王俭家中之事,她做得多一半主。得知楚红找到宅上来寻庇护,她表面上声色未动,待楚红热情有加,在内心里却立即就开始寻思对策。
安排楚红用过晚餐去后院歇下之后,刘氏悄悄地一扯王俭,两个人便心照不宣地一起回到寝室。关严了门窗,刘氏便问王俭,对楚红欲如何打算?
王俭皱着眉道,我也正想同你商量。在这种危急时刻,楚红不去别处单来投我,显见得对我王俭是非常信任。她父亲对我恩重如山,按理说救助楚红我是责无旁贷。但她这案子是惊动了蔡京蔡太师的,藏了楚红,不出事便罢,一出事便非同小可。所以此刻我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才能将事情做得稳妥,请夫人指教一二。
刘氏已经思谋定了,见夫君这般口吻来问,就直截了当地道,既然官人明白此间的利害,此事若要做得稳妥,那便只有一个办法,报官。
王俭一听,骇了一跳。他在这件事情上的矛盾犹豫,尚只限于是容留楚红在家里住下去,还是找借口尽快将楚红打发走之间的抉择上。至于报官出卖楚红,他还根本没起这样的念头。听到刘氏石破天惊地道出来那“报官”两个字,他毫无思想准备地连连摆手道,报官万万使不得,此等忘恩负义之举岂君子可为耶?夫人若觉留她长住不妥,我们设法找个理由让她早点离开便是了。
刘氏就冷笑道,官人你这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她楚红到这宅上来找你,难道再无旁人看见吗?这宅院里的门丁丫鬟会不知道吗?一旦有人觑出破绽,生了卖主邀功念头,去衙里告你个私藏朝廷要犯罪名,你能赖得掉吗?刘氏这几句话虽然不多,却将王俭说得脊背上一阵发冷。
刘氏进一步指出,官人不愿意报官,关键在于道德良心上的疙瘩解不开。然而这却须从大处着眼,不可钻牛角尖。楚家有恩于你,那是私情。捉拿朝廷案犯,这是公事。官人既为朝廷命官,食君俸禄理当忠君之事,奉公守法公而忘私,那才称得是贤良之士。又焉可因小私而废大公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或你藏匿楚红的消息走漏,非但你一人获罪,我们全家亦必遭连坐,满门下牢。纵使你的良心对得起楚家,却对得起你的一家儿老小吗?其中的轻重巨细,难道官人还掂不出个分量来吗?
刘氏这一番似是而非的理论,将本来就心情忐忑的王俭更搅得晕头转向。他一会儿觉得刘氏说的尽是歪理,一会儿又觉得刘氏的话很是精辟。孰是孰非,何去何从,踌躇不已。
刘氏倒是很有耐心,反而复之地向王俭细细地剖析其中的利害,及其后果的严重性。折腾了大半夜,至黎明时分,舍楚保家的思想终于在王俭头脑里占了上风。
当下两人悄然议定,天明王俭一如既往地做出去衙门上点卯办公状,见到知县即向其报案。刘氏则在宅中稳住楚红不使其走脱。如此一来,王俭便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了。就这样,为了自家的利益和安全,王俭便将楚怀中对自己的恩德云云,统统丢到了爪哇国去。
丰县的知县得了王俭的密报,激动得手抖心颤。真乃是吉人自有天助也。朝廷的缉捕文书发下来时,他不过是例行公事地吩咐张贴出去也就罢了,根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大宋疆域辽阔无垠,一个鸟逃犯哪里会那么凑巧就来到丰县这弹丸之地?即便是来了,又有谁能认得出来找得到她?嘿嘿,岂知天公作美,馅饼偏偏就掉到自己嘴边上了。若是当真拿下了那逃犯,赏银固是非常可观,更重要的是自己身上这件穿了多年的九品官服,少不得要换一身新鲜式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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