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头发长了,跟我同龄的朋友们大部分都在大人们去的理发馆那儿剪头发。理发店的墙上挂着日历,上面是穿着连衣裙的漂亮女演员的照片;长长的相框里装着福猪画,很多可爱的小崽儿凑在妈妈*上吸奶;还有诸如“家和万事兴”等的汉字文句,毫无例外地挂满墙壁。这样的景致是多么独特而有品位啊。
捶衣棒(2)
像我一样小个子的小孩们会坐到一个特制的板子上,架在理发椅扶手上。接着,理发师叔叔像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把又白又大的包袱似的东西戴在来理发的人的脖子上,像披风一样,然后用小喷雾器“刷刷刷”地向头发喷水,又凉爽又湿淋淋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接下来,跟绕着圈刨苹果皮一样,理发师细腻的手娴熟地沿着头移动着,惬意地感受着这些,眼皮毫无例外地都会越来越重,睡意袭来。但是,问题在于如果想享受那惬意的剪发感觉,你必须付钱。
为了减少我剪头发的费用,妈妈连我的头发都要亲自动手来给我剪。我们家抽屉里有一个陈旧的推子,据说是二哥考上中学的时候,为了给他剃光头而买的。虽然在磨刀石上磨过刃,但是有点对不上齿,所以那个推子还是不太好用。但是每当我的头发长到像鸟巢一样的时候,妈妈就把那个推子和剪刀放到酱缸台酱缸盖的上面,把圆木凳搬过来,在后院叫我。我毫不知情地跑出去,结果就会被妈妈抓着,强制地坐在那个凳子上,然后戴上打了个刚好能套过我头的洞的饲料麻袋。
“不要!我不要在家里剪!”
如果我挣扎着反抗,妈妈就从口袋里拿出所谓的“糖球”——镶着红色、绿色,还有白色曲线的糖果——在我眼前晃一晃。小时候我最大的弱点就是经不住甜味,一见到白砂糖就双眼放光,人都呆了。所以妈妈都要把白砂糖袋子放到碗橱的最上面一格,使我这样的个子即使垫着椅子也够不到。我含着“糖球”,一边的腮帮子差点都要撑破了,头却交给了妈妈。
那个可恨的推子!
“啊,好疼!”
因为对不上齿,剪头发不够利索那是理所当然。妈妈一边适当地哄着应付我的惨叫声,一边用推子从鬓角开始到后脑勺剃了起来。头发丝夹在推子刃之间的时候,那痛苦可真不亚于头发被拔出来,我痛得双腿乱挣扎着。
虽然妈妈并非有意像拔鸡毛似的拔我的头发,严刑逼供,但是,等到妈妈放下推子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像鸡惊屎撒一样,眼泪飞得到处都是。愣是因为有含在嘴里的浓浓的糖味,还有妈妈不停地哄着说今天晚上给我做鸡蛋卷,全都给我吃,我才能忍受住妈妈在我头上不断地折腾。
从换成剪刀开始,妈妈就更可谓是“一蹴而就”了。就像大婶美容师们做的那样,妈妈用食指和中指,把我的头发抓起一小撮就剪下去。如果我像对发型诸多讲究的现在小孩儿们那样,理发结束后用镜子照一照自己,毫无疑问会面如土色地惊叫起来。妈妈给我剪的唯一发型,就是所谓的“瓢头”,就像戴着橡子瓦楞帽似的,旁边的头发肯定会有一两处老鼠咬过的痕迹。照完镜子,我还没来得及因为不称心而发牢骚,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我的后面,轻拍着我的背说:“哎哟,剪完了小脸像满月一样白净啊。到底是哪家的小儿子啊?真是帅呆了。”
妈妈是怕我大哭起来,阴险地先下手为强,但那时我对我的头发剪成什么样子一点都不关心。因为我已经非常清楚头发是跟韭菜一样,剪掉了很快又会长出来的。
由于妈妈一向这样省钱,究竟她会不会把数目不小的洗澡钱交给三哥就成了问题。但让我吓一大跳的是,妈妈居然爽快地把洗澡钱掏出来给了三哥,嘴里说:“那么也带上小弟,让他也洗洗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乐开了怀。虽然是我的同龄朋友们都早已去过的澡堂,而且我也并不太喜欢洗澡,但是,这好歹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去澡堂呢。
捶衣棒(3)
澡堂就在乡单位事务所对面的街上,地上铺满了白色和蓝色的瓷砖。对我来说,第一印象那可真是:用水组成的巨大游乐场。打开水龙头,水就“哗哗哗”地流出来,中央有热浴池,墙边则是冷浴池,我就像活蹦乱跳的乌鱼一样在水里“扑通扑通”地到处乱跳,直到被三哥抓着手,用搓澡巾全身上下地搓。
可是我记得,初中那次去澡堂,对我来说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春天和秋天就没什么洗澡的记忆,夏天时,井边或者泵水喷出来的地方就是我的野外洗澡场。
即使连拉带拽,妈妈也要将死也不想脱得精光的我丢进装满水的大水盆里。如果没有搓澡巾,妈妈就从附近干草堆里拔一些干草,把那个弄皱再揉几下,弄柔软以后沾上水,从我的手腕开始“刷刷”地用力搓。“呜哇……!”那个用现在的话来说,又是跟残害行为、拷问行为没什么两样。不是在搓身,而是像剥皮一样又麻又疼。
就像妈妈自己也是用揉皱了的干草来洗着澡长大的一样,她给我搓澡的时候也是那样。我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忍不住疼痛而大哭起来,要么就是咬紧牙关,噙着泪水直到眼里布满血丝。那个痛苦就像是跟昆虫脱壳似的,几个月一次的仪式。
夏天在井边或水泵场边洗完澡后,我身体的颜色就像刚出生的一根毛都没长出来的小老鼠一样,全身粉红。但是,那颜色渐渐地往身体里褪去以后,浮现出来的肤色真的就像完全脱去锈色的不锈钢碗一样发光。但是跟妈妈有关的、真正意义上的洗澡则是冬天的洗澡。妈妈将厨房的大铁锅刷干净,再装满水,在灶孔里烧起木柴的那天,就是我们家人的集体洗澡日。洗澡的顺序原来是父亲、我,再到妈妈,但是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换成了我、父亲、妈妈的顺序。如果父亲不在,那总是我在先,妈妈则总是最后一个。
我们主要的“浴缸”,是腌制过冬泡菜的时候使用的、长长的红色塑料容器。因为那个时代自来水还没进到厨房,每当洗澡的时候,妈妈都两手拿着白铁皮罐,在后院水井和门槛高高的厨房之间来回数十次,把厨房里的大水缸和铁锅用水全都填满以后,才在灶孔里烧起木柴。因为喜欢火,我总是蹲坐在妈妈旁边,盯着灶孔里。刚开始的时候,我惬意地伸出手掌烤着火的热气,可当火焰开始“呼呼”作响,变得越来越强时,我就被烫得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就往后退了。
柴火的红色热气将妈妈的脸染得通红的时候,我就用恍惚的眼神抬头望着妈妈,因为我觉得妈妈太漂亮了。如果知道“美丽”这样的形容词,心里肯定会是那么想的,但那时候我只知道“漂亮”这个形容词。
比起别人的妈妈,我妈妈有着高高的个子、眉目清秀的小脸,还有苗条的身材。不知道是不是灶孔里火花的热气把妈妈脸上零星的皱纹像干树叶一样烧掉了,火焰下妈妈的脸总是像花朵一样漂亮地盛开着。
当妈妈将柴火叠成人字形垒起来,分散的火焰就聚成了一束,向同一个方向灼热地舞动,沿着铁锅的中心蹿到灶孔的后边去。一声不吭拨弄着火的妈妈,就像女祭司一样迷人。可是,从灶孔前面站起来的妈妈一开口,那种感觉就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赶紧脱掉衣服。”
妈妈用水瓢把沸得“咕嘟咕嘟”的热水舀进大大的塑料容器里,再把满满一白铁皮罐的冷水倒进去,接着用手试了试温度。直到那时我还是望着灶孔呆呆坐着,妈妈凶巴巴地回头盯了我一眼。
捶衣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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