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膳的余温还没散,糯米藕的甜香裹着桂花蜜的清润,缠在西花厅的梁上,连空气都像是浸了糖。
陆老太的唯一丫鬟青禾刚换了新的檀香,银白的烟丝从紫铜炉里钻出来,细细袅袅往上飘,映着桌案上两支红烛的光,把厅里的影子都揉得软了些——陆老太椅背上的缠枝纹、陆母袖口的玉扣、谢氏裙摆的暗绣,都在烛影里晃着,添了几分温软。
陆老太指尖触到青花茶碗时,还是觉出几分凉。
那碗沿的缠枝纹被她摩挲了快五十年,纹路早被磨得光滑,却还是抵不住春凉。
她抬手拢了拢身上的驼绒披风,那披风是二十年前陆老太爷带着她回了新云府,特意让人去关外寻的驼绒做的,当时他笑着说“你身子弱,往后冬天就裹着这个,暖”,如今料子都有些泛旧,却还是比什么都暖。
可入春已经许久了,她这身子骨就跟漏了风似的,方才用膳时,不过多夹了两口凉拌藕片,心口就闷得慌,指尖也发了凉,若不是强撑着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怕是早就让人扶回内院了。
下首的陆母正端着茶盏,白瓷盏沿碰着唇,慢慢吹着热气。
她鬓边别着支银质的梅花簪,还是去年生辰杨明汐送的,簪头的小梅花磨得发亮——这些年她深居内院,素来节俭,却唯独宝贝杨明汐送的东西。
她这个幺儿媳,出身不高,但很有人情味,也有本事,最厉害的还是做生意和种田的本事,再者眼光也不错,她的东西,就算是个木头簪子,也很别致。
她眼角的余光总往陆老太这边瞟,见老太太指尖抵着茶碗不动,握着茶盏的手又紧了紧,热水在盏里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谢氏坐在另一边,手里攥着块素色细棉帕子,帕角绣着朵小小的兰草,是她刚嫁进来时陆老太教她绣的。
她坐得端正,膝盖并着,却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抬眼——老太太今日的眉峰比往常低了些,眼睑也有些垂,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她心里早揪着,只敢把帕子攥得更紧,盼着老太太能多喝口参茶暖暖。
青禾把最后一盏参茶放在陆老太手边,那茶盏是浅青的瓷,里面积着琥珀色的参汤,还冒着细细的热气。
她弯着腰,声音放得极轻:“老太太,这参是幺奶奶昨日从南边托人捎回来的,说是老山参,让厨房炖了两个时辰,您先喝两口暖暖身子?”
陆老太摆了摆手,指尖碰着参茶的盏壁,能觉出那股烫意,却没力气端起来。
她声音比往日轻了些,却依旧带着长辈的沉稳,只是尾音里多了几分虚浮:“你先下去吧,把门带上,我们娘仨说说话。”
青禾应了声“是”,轻手轻脚退出去,青布鞋底蹭着青砖地,没发出半点声响。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把厅外的风声都挡在了外头——院角的老桂树被风吹得晃,叶子“沙沙”响,却只漏进零星半点,更显得花厅里静。
偌大的厅里,只剩烛火“噼啪”轻响,红烛的蜡油顺着烛身往下淌,在银烛台上积了小半盏,像凝固的泪。
陆老太捏着青花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腹又蹭过那道缠枝纹。
这碗是她十八岁嫁进陆家时带的陪嫁,当时娘把碗塞进她手里,说“这碗是咱们家传的,你带着它,往后在陆家好好过日子,像这碗似的,稳稳当当”。
一晃眼,娘不在了,老头子也老了,连当年跟在她身后跑的小孙子,都娶了媳妇,曾孙子都快要可以娶妻生子了,这碗却还在她手里,陪着她看了陆家这么多年的春秋。
她抬眼看向陆母,这位儿媳嫁进来也有五十多年了。
还记得当年陆母刚进门时,还是个眉眼清亮的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水红的袄子,怯生生地给她磕头,叫“娘”。
如今再看,陆母鬓边也染了霜,眼角的细纹也深了,可性子却还是没变,软得像块温玉——在内院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跟人红过脸,连丫鬟打碎了她最爱的瓷瓶,她也只说“没伤着就好”。
“今日留你们俩,不是要查内院的账,也不是要问铺子的事,”陆老太缓缓开口,喉间突然涌上一股痒意,她顿了顿,抬手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那咳声很轻,却像是耗尽了力气。
等痒意压下去,声音又虚了些,“是有些心里话,堵在心里好些日子了,再不说,怕往后……没力气说了。”
这话一出口,陆母手里的茶盏猛地顿了一下,热水溅出来,烫在她手背上,红了一小块。
她却像没察觉似的,慌忙放下茶盏,身子往前倾了倾,眼眶瞬间就红了圈,声音也发了颤:“娘,您说什么呢?您身子好好的,前儿阿汐还说,等过些日子天暖些,要陪您去城外的温泉庄子住呢,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谢氏更是“腾”地站了起来,椅子腿蹭着青砖地,发出“吱呀”一声响,在静悄悄的花厅里格外刺耳。
她攥着帕子的手都白了指节,帕角的兰草都被揉得变了形,快步往前挪了两步,又怕离得太近扰了老太太,只站在桌案边,声音带着哭腔:“祖母,您别这么说!您要是不舒服,咱们现在就请大夫来,您还要看着曾重孙们开蒙,看着是三弟妹把陆家管得更好呢,您怎么能说没力气呢!”
陆老太看着她们慌了神的样子,倒轻轻笑了笑。
她的笑很淡,嘴角只弯了弯,眼角的皱纹却深了些,只是那笑意没抵到眼底,反而添了几分怅然。她抬手,想拍陆母的手,却没力气抬太高,只碰到她的袖口,那布料是软的,带着陆母身上惯有的皂角香:“傻孩子,慌什么。”
她的目光扫过陆母发红的眼眶,又落在谢氏攥紧的帕子上,声音轻得像羽毛:“人老了,就跟院角那棵快枯的老槐树似的,自己的根自己清楚。
叶子黄了,枝桠枯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也不是要寻短见,就是有些事,得跟你们说透——我怕我哪天闭了眼,你们心里还存着疙瘩,还想着‘老太太当年为啥不把事交给我’,那我在地下,也不安生啊。”
话音刚落,桌案上的红烛突然“啪”地爆了个烛花,火星子溅起来,落在青玉镇纸上,又很快灭了。
陆老太看着那点火星,眼神沉了沉,指尖又蹭了蹭青花茶碗的缠枝纹——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压在心里的托付,终究是要讲的。
她深吸了口气,喉间的痒意又上来了,却还是强撑着,看向眼前这两个她看着长大、看着嫁进陆家的孩子,声音里添了几分郑重:“有些话,今日得说开了,咱们娘仨,都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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