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他憎恶人心隔肚皮的虚伪,憎恶唇枪舌战、尔虞我诈。当方沛文执意要将他推入衍都朝堂时,他断翅离开了金笼,挣扎着跑向另外一条路。
但,方鸿骞从来都是懂得楼思危的。
楼思危做了他绝不会做的事,踏上他绝不会选择的路。对方这些年的磕磕绊绊,方鸿骞偶尔也打探,可楼思危不诉苦,他就不会主动问。
两地分隔近十载,二人往来书信却寥寥。这种情感淡得似水如波,又如雁过后云痕,风一吹便涟涟而四漫,却又始终未曾消散过。
五日前楼思危的一封小笺,就能让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方鸿骞看着友人称平静的面容,却没再逼问,他在青山酥雨中喝着茶,仿佛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相聚。
楼思危闭了眼,许久才睁开。
“所栖非良木,弃了便弃了吧。”方鸿骞主动道,“瀚宁衍都越州衍都远隔重山,来此休息片刻,也是好的。”
楼思危默了片刻,说:“我来越州,不为苟延残喘。”
“你从不是为活而活的人,”方鸿骞笑了下,说,“岱安,我知你心中有所求,乃至甚于生。可如今你既然已至瀚宁城,又主动找到我,那么我总要尽绵薄之力。”
“你此来,”方鸿骞轻声问,“所求究竟为何呢?”
楼思危终于偏头,将视线引到司珹身上去,将来龙去脉点滴道来。
方鸿骞安静地听,他撑手在膝上,始终没有打断。
临到楼思危说完一切,他方才问:“故折玉先生此来,是为托在下说服应将军,投至世子麾下?”
司珹没说是与不是,只举了杯。
方鸿骞却并不同他相碰,收回手干脆利落道:“做不到。”
司珹不气不恼,平静地问:“为何这般笃信?”
“先生不了解安定侯。”方鸿骞盯着他,“安定侯从不是耽于权力泥沼之人,他只属于战场。”
“我到北境十来年,安定侯从来宿于军帐中,连侯府大门都没跨入过几回。他不娶妻不生子,无家也无后,又是孤儿出身,无双亲需要赡养,这样的人没有弱点。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俱无法打动他。”
“此事牵涉岱安,我定然不会外传。”方鸿骞起身,不欲再留,只伸手去引楼思危。
“不过先生,还是尽早归京吧。”
“多谢方将军肺腑之言。”司珹放下茶盏,“将军无需多虑,我为主君麾下谋士,将军却非如此。将军今日前来是为旧友,相携入城已是大恩,怎会劳烦将军再做其他?”
楼思危看着对方伸来的手,终于出声道:“方凌鹤,我晓得你厌恶朝堂纷争,只是你我为知交,当知我也并非溺于党争之人。人心纷杂,奸佞当道,如今害我一人不打紧,可所受戕害者绝不会止于我,若昏聩无能者为君,必将祸及天下万万人。”
他仰面,哑声说:“独善其身非易事,届时哪怕你可保全自身,可治下万千黎民又如何?凌鹤……”
“就当是,为了我的痴念。”
方鸿骞默了片刻,垂眸看着他。
“你从没有求过我。”方鸿骞说,“楼岱安,今日你因此事相求,我倒也早该猜……罢了。”
他叹出一口气:“车马已在驿站,诸位,且先随我入瀚宁城吧。”
***
天没亮时,简牧云便起了床。
雾隐山庄内尚且安静。五日前,十载名册复核审查正式开始,国子监学生们奔波劳累,先得将当天待整卷轴一本本抱出晒过半个时辰,方可净手擦拭后小心翻阅,以免名册受潮粘连、亦或沾染脏污。
温时卓也是国子监学生之一,他虽为户部尚书子,可温秉文并不以权谋私,这些活儿他就也得做。简牧云见他忙得眼下乌青、哈欠连天,便自请以伴读身份来帮忙。
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如今下地行走无碍,唯有耳上疤痕豁口仍在。
简牧云生得好,气质又偏年轻沉静,他想了想,干脆披发钗素簪,将耳上异样覆盖住,整日安安静静,垂眸随在温时卓身侧。
许是他气质同在采青阁时出入过大,国子监穷学生们又压根儿没钱出入烟花巷,遑论千金见魁首。他随行四天,同库核查学生伏案埋怨都来不及,压根儿无人在意他一位小小伴读。
简牧云却很喜欢这种不被打量、不被议论的感受。
……实在久违了。
卯正一刻时,他已经穿过山庄第二层长院游廊。前五日第一库的帐册核完了,温时卓就被分到了新房。简牧云早早往新库来,准备替温时卓先翻晒今日需查账册。
新库房在二层最偏僻处,小院内很安静,只隐约传来房内人的咳嗽声。他在熹微的晨光里,轻轻叩了叩铜铺首,等待轮值库吏来开门。
三声后须臾,库门缓缓而启。简牧云垂眸敛目,将牌子递过去,熟练道:“管事晨安,我来替自家公子抱册,还请行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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