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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枳看着昭阳殿的医者给怀桢裹好伤脚,又重新开了伤药,扶怀桢到书房里坐下,便自离开,似乎是还有朝事要忙。
怀桢看着书案上摊开的字纸,横斜堆摞的几册《诗》,才明白过来,自己遇刺之前,原还有太学的经业没做完的。
太学的夫子姓柳,本朝耆儒,官拜太子太傅,封禅期间要备皇帝顾问,最是忙碌。但他布置的经业同样不含糊,诵书几十卷,注经十几章,能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屁孩逼成之乎者也的小老头。
怀桢不喜诗书,但好在过去都学过一遍的东西,此刻还算有底,只是一旦抬笔,发现自己的字歪七扭八,又自觉嫌弃。写了老半天也未翻页,立德进来给他送果子,抻脑袋看了一眼,立刻发笑。
“您这个字也是没办法。”立德摇头晃脑地道,“文章贵在质里,柳太傅常夸您心思颖悟,可见他不在意您的字漂不漂亮。您要真想学字,奴婢帮您把二殿下过去的课业寻来,同样的题目,您照葫芦画瓢,可不是好?”
怀桢听了却将脸一拉,将笔一撂,跳下凳子不写了。一瘸一拐地跑到殿外,立德、阿燕等仆婢一路跟了过来,他回头看一眼,又向殿后头走,在花园里绕了几圈,果然见到了母妃。
“这几株海棠花好,拿去给将作署打个样子,用黄金做一套首饰。”傅贵人的声音平和端庄,从那海棠花树后沙沙地传来,“若是钱不够用,先从我的月俸中扣。”
“是。”宫人阿荣应下,俄而便见她从树后细步走出,端着的托盘上放有几株新折的红玉海棠。
怀桢走过去,叫了声:“母妃。”
傅贵人又惊又喜:“怎么下床了?快,快过来。”
傅贵人在树边坐下,怀桢便被她抱入怀中,尽管有些羞赧,但母亲身上的气味,渐渐也让他平和。天气大好,海棠盛放,立德却在一旁告状:“六殿下何止是下床,贵人您不知道,他今早还去见了皇上,得了百镒黄金的赏呢!”
“哦?”傅贵人却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很担忧,“怎么回事?”
立德添油加醋地将怀枳怀桢两兄弟在承明殿上唱的双簧讲了一遍。其实他也是听皇帝身边中常侍的小徒弟讲的,多有不尽不实之处,怀桢听得皱眉,但觉没必要纠正,只低着头,抓着母亲似春葱般玉白的手指头,一根根地细看。
“你啊。”傅贵人听完了,一时无话可说,只是叹息,“你小时候明明无忧无虑,现在是跟谁学的,心思这么重。”
跟谁学的?这不是很明显吗。
怀桢换了个话题:“您要打黄金首饰,送给钟皇后吗?”
傅贵人一怔,“你又知道了。”
怀桢道:“钟皇后的椒房殿里全是海棠树,她喜欢海棠,天下谁人不知。倒是泰山郡这几株,她或许还没有种过。”
“嗯。”傅贵人道,“我正想着,等他们去登山了,我找几个老练的匠人,将这几株花树都挖出来,送到椒房给皇后玩赏,日后还可想法子挪去长安。”
怀桢道:“您自己没有首饰,没有花园,就想着给皇后添首饰,添花园。”
傅贵人道:“今年封禅,处处都要花钱,皇上让我们节俭,皇后恐怕也不好过。”
怀桢蓦地笑了一声。
这一笑好似没有任何兴味,但却看得傅贵人心里发凉,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然而立刻,怀桢又拍了拍傅贵人的手掌,贴心地道:“您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地对皇后,我想您开开心心。”
他容色可喜,神采飞扬,任何人见了,心上都会一宽。傅贵人也不由得一笑:“我若是只有你和鸣玉,你们排行在末,我便不会这么小心翼翼。——但我成日、成日,只是为了阿枳,担惊受怕。”
怀桢不言,眼神微微地沉下去,但握着母亲的手又紧了几分。
到午饭时,鸣玉终于从懒觉中睡醒,由宫人牵来,和傅贵人、怀桢一同在花下用膳。怀枳仍在承明殿未归,这边三人的气氛倒好得很,鸣玉叽叽呱呱讲个不停,小脑袋上的缨络坠子一齐乱响。立德、阿燕、阿荣也都凑到近前为他们布菜,风吹花动,笑谑不禁。
怀桢抬眼,远处是泰山一脉庄严的黛青,上山沿途已经铺设好道路旗帜,从这行宫看去,还能望见振振的旗影。那山是属于掌权者的山,他们没有攀爬的资格,但他却觉得,就像现在这样,也很好。
若是人在死后都会做这样年轻又温暖的梦,身边有最亲爱的家人环绕,那死亡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他知道梁怀枳最终会让太子让出那独一无二的位次,自己站在父皇的身边,祭祀上苍,投下金印。他甚至知道梁怀枳的手,在泰山的封坛上多揩了一下,父皇问他做什么,他说,他愿父皇亲贤臣,远小人,拂拭天下。他知道钟皇后听见这话时几乎银牙咬碎,回到行宫便将傅贵人送的几盆海棠全部打烂。站在日后的废墟上向前看,那似乎是钟家走势向衰的初兆,也是梁怀枳从此蒸蒸日上的开局——尽管梁怀松登基为帝时,没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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