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坐起,仓皇四顾。我弟弟呢?方才还同我缠绵、对我娇嗔的弟弟呢?
尖细的声音转而苍凉,在他耳边吟唱:“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什么东西!”他跌跌撞撞站起来,蓦然爆发大喊,“我知道你,我听过你,我不会再被你吓倒了!什么淮南王,什么汉文帝……我和阿桢是不一样的!”
那声音停止了。他便以为对方一定被自己震住,得意地挺起胸膛,笑出了声。
我和阿桢是不一样的。
他们都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今夜……没关系。今夜这缠绵的、娇嗔的、淫乱又多情的美梦,只要我同阿桢两个人知道就好了。
他放下心,走出几步,却撞上冷硬墙壁,摸索着再转身,试了多次,才终于寻到一条向下的窄路。没有光,他下台阶时崴了下脚,整个人跌倒,身上穿戴的冕旒、金印都松落,“哐当当”发出乱七八糟的回声,连带朝服的衣襟也散开,衣上的金龙迅疾向无边的黑暗飞离。
他呆了一会儿,才再次蓄起力气,继续一步一顿地往下走。
于是一盏又一盏的灯光亮了起来。道路不断蜿蜒而下,鞋履踩在石阶上,发出空空的响。他仔细去看,那灯芯在铜盘中摇晃,而灯油散发出一股罕有的海腥味,他知道这东西,是海外方国进贡的鲸油,据说用它燃灯,可永世长明。
他原想计算步数,但行了太久,他脑中的时间都错乱,前前后后,全都是一模一样的灯光。狭窄的道路两侧,墙壁似是新砌,以鲜艳的漆色绵延描绘着一幅又一幅精致高雅的画像,逼仄地压迫过来,让他不得不注目。先是上古三代的圣贤,再是近世的仁人义士,愈往里走,场面愈鲜活,有一位母亲膝下环绕二子一女,和乐融融,也有一对兄弟开轩宴客,觥筹交错,还有皇帝举杯盟誓,众臣山呼万岁……
最后,却画了一座凌空的高台。台上旗帜翻飞,一名方士正双臂高举,长衣振振,仰头望向半空中不断劈下闪电的浓云迷雾。云雾之中是一个身量纤细的年轻人,穿着一身隆重朝服,却愈显得清瘦孤独。他身陷雾中,乘风欲去,衣角却被一条殷红似血的细线牵住。雾中似有仙人下视,那或许是来接应死者升天的神使……
怀枳怔怔地抬手,摸了一下那年轻人的脸。腐朽的砖墙顿时“簌簌”地掉下灰土,一瞬间就盖去了年轻人的神情,也惊得怀枳猝然收回了手。
他听见阿桢衣裳振起的风声。
他听见云车车轮转动的辚辚声。
他听见那一条脆弱的血线终于断裂的响声。
高台悲风,万木萧萧,他沉默地望向那渺不可知的烟雾。烟雾之中,会有魂魄栖息吗?庄子说,死生如昼夜。可永夜总是难捱。
他的弟弟,一直都是最怕黑的。
他转身——
前方的道路却骤然开阔,灯光弥散开来,照亮一座宏大的拱券。拱券之上是凛凛然的金乌蟾蜍与泰山幽都的神仙,祥云团簇,彩鸾垂翅,往拱券之内的天顶上飞动。那顶上雕刻天官北斗,每座星官都镶嵌宝石,将微光照临下土。方方正正的四壁间,四角各屹立一座石制的胡人力士像,他们共同拱身抬手,将一具棺材高高托举起来。
——棺材。
崭新的、孤独的棺材。似是玉石所制,又嵌有云母翡翠,冷光盈盈如月,而他周身都呼啸起肃肃的寒风。
他的心蓦地一停,好像一场漫长跋涉终于一脚踩空,掉进了无声无息的尽头。
*
“哥哥做噩梦了。”是弟弟的声音。明明已将及冠,是大人了,这声音里却还显出孩子般的雀跃,好像未来的每一天都让他期待。
怀枳睁开眼,只见怀桢已经穿戴整齐,是一身隆重的朝服,腰间挽着盩色绶带,垂下诸侯王的金玺和山玄玉,显出金装玉裹的华贵气派。但长发还未梳拢,发丝垂落枕间,撩动在怀枳的脸颊。坐没坐相,又歪倒在床上,一双大眼睛如白水银里黑水银,朝他哥哥眨呀眨的。
怀枳惶惑地看着怀桢,想如往常般伸手抱他,却发现手亦不听使唤。这一幕似曾相识,怀桢的装扮,怀桢的笑,还有自己心中这种类似后悔的滋味。总好像自己弄丢了什么东西,却连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下一阵阵心悸。
而此时此刻,他尚不知这后悔的来处与去处,也根本未料及这后悔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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