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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尾声 七十六年（第1页）

老者站在岸边，颤颤巍巍地要登船。不知道是仆从还是孙子的年轻人跟在他身后，但舢板只供一人登船，终究是扶不着。船夫看不下去，伸手搀了他一把，一边用很重的台郡口音问他：“老丈？这把年纪还出海啊？身子骨受得住吧？”

老者摇摇手，没回答，在船上坐下，已经喘得厉害。年轻人也跳上船，一张嘴也是台郡口音，语速快得惊人：“又不是不给钱，你送就是了！啰嗦什么！”

船夫咂咂嘴，还想饶舌，但是老者从怀里摸出了一枚银锭子，让年轻人转交。船夫立刻闭上了嘴，眉开眼笑地往怀里揣了，轻快地跳到船尾摇起了橹。

“老丈也是台郡人？”船夫同他搭话，“怎么想到去龙影岛？”

老者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耳背听不见。那年轻人偷着眼看了看他，转过头来反问道：“船家，为什么叫龙影岛？那儿真有龙吗？”

“有！”船家十分肯定，“当年一条黑龙从天而降，海上突然就凭空冒出来一座岛。大半个台郡的人都见过，得有个……五十，六十年了吧？”船家挠挠头，他的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说得不是很确定。

老者沙哑着嗓子，突然开了腔：“七十六年。”

年轻人便好奇地探过来，看着老者：“老祖宗，您当年也看见啦？”

老者点了点头，又把眼睛闭上，轻声道：“那不是龙影岛，是无易岛。”

船家闻言神色便有些尴尬。无易岛是台郡渔民们代代相传的仙岛，但是谁也没真的见过。可那龙影岛却是实实在在的，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台郡的城楼上就能看见。不过没人敢去，台郡老一辈都说，那黑龙是一条孽龙，自从它来了台郡，叛军也来了。台郡血流成河，一代青壮男丁尽数折在了那一战中，从此繁华再不复往昔。这话传起来以后，这龙影岛就真的邪门起来，连附近的海域都没渔民敢去，听说黑龙就睡在那水里，身边环绕的都是专门凿破船底，把人拖下去的水鬼和各种海怪。得亏船夫年轻，这老者给得银两足，不然他可不愿意。如今听这老者把这么个鬼地方当成了传说中的仙岛，船家讪笑两声，摸了摸怀里的银锭，最终还是决定不说话。

船行半日，不多时便到了秃子山岛。这是他们约定的地方，再往深处去，船家就不干了。老者没有说话，示意年轻人扶他起来，上了岸，反而又把年轻人往回赶，让他过几天来接。这显然是提前就讲好的，但是年轻人还是有些不乐意。老者不理会他的哀求，只是挥一挥手，让他快走。年轻人没了法子，一步三回头地重新上了船。船夫撑橹离岸的时候，年轻人揉了揉眼睛，大呼小叫地喊，说看见海里有路，老祖宗走进海里去了！可是等船夫也回过头，却只看见海水滔滔，根本什么都没有。

奚连川坐在岸上，头上顶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草帽，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鱼竿，闭着眼睛，似乎是坐着睡着了。海水温柔地在他面前分到两边，中间露出一条路来。露了好久都没动静，奚连川似是有些意外，抬眼看了好一会儿，都快站起来去寻了，梁冲才从海水分道中走出来，气喘如牛地往奚连川身边一坐，累得话都说不上来了。

他约莫快百岁了，在凡人里已经算高寿。但奚连川一点都没变，看起来比那个送他来的曾外孙都年轻。梁冲摇摇头，忍不住就把他当曾外孙，没好气地抱怨，说海里这路太长了，下回能不能直接把他变到岛上来。

奚连川没搭腔。梁冲呼哧呼哧地喘，肺里像是有两个风箱。奚连川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梁冲终于平复下来，抹了抹一脑门的汗，自嘲似的，又道：“可能也没有下次了。”

奚连川还是没说话。他们之间还和七十多年前一样，梁冲没完没了地抱怨这抱怨那，奚连川几乎不说话。懒得理他。

黑龙入海那一刻，梁冲确实看到了。那天他在嶷山，被小岚直接甩了张传送符就送回来了，一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他也想跟着去，但是他太无能为力了，去有此山又能做什么呢？一切都仿佛一场大梦，仙人，妖魔都只是他梦里的幻影，梁冲茫然地走在台郡的长街上，孑然一身，没有了家人，也没有了朋友。

当他看到无易岛重现人间的时候，他便知道洛寒枝和奚连川的仇报了。他立刻找了船，想去见奚连川——险些死在海上。那时候还没有什么海怪水鬼，仅仅是风浪而已。他的船被击得只剩一块板，他就死死地抱着这块板，在海上命悬一线地飘。

发现他的人是仲筤。梁冲这才知道，这风浪是因为仲筤在和奚连川斗法，打得难舍难分，因为发现了他才停了手。梁冲从他们的话里东拼西凑，大部分听不懂。那时候奚连川疯了一样在念什么骨，血，灵脉，但是仲筤告诉他，小岚只是他捕的一阵风……梁冲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小岚也被奚连川害死了。

他那时很生气，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朝奚连川挥了拳头。奚连川挨了他一下，竟然没还手，像个肉|体凡胎一样承受着。梁冲语无伦次得骂他，他也不还嘴，只有一双眼睛血红，和梁冲印象里那个瀚海的魔君一模一样。

奚连川确实是魔君。他也做了和当年蒙诸一样的事，与仲筤立誓，自囚于无易岛。但不一样的是，他这个魔君没有任何拥趸。一开始的时候，还有许多魔物闻风而来，想要追随新的魔君，但都被奚连川毫不留情地撕碎，扔海里去了。到后来，就变成了挑战，毕竟魔界的规矩一向都是杀了上一任魔君取而代之。但始终没有人得逞。

梁冲想离岛，但是奚连川没让他走。那时叛军来了，台郡开始打仗。梁冲最终回去的时候，认识的几乎所有人都死了。梁冲在一片废墟上重新操持起了家业，他成了梁家新的掌柜，娶了个温柔和顺的妻子，也有了许多孩子。他给孩子们讲海上仙岛，但孩子们从邻家听来的都是黑色的孽龙和水鬼的故事。时间长了，梁冲就不讲了。他慢慢忘记了那座岛，也忘记了岛上的人。直到二十多年前，他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才又想起故人，觉得无论如何，死前总要跟奚连川再见一面。只是他这大限将来将去就是不至，一转眼都老成人瑞了，每年再来龙影岛上，就不太像是告别，反而像是访友。

奚连川说，当年他喝了天脉的血，再活二十年都不成问题。

梁冲觉得活够了。他们修仙成魔的人都不懂，老而不死是为贼。梁冲看他那几个儿子全都憋着劲地等他死就来气。到头来，还是举目无亲，能跟他说上话的竟然只剩下了奚连川。要不是因为奚连川辟谷，岛上没有梁冲能吃的东西，他压根都不想回去。

虽然奚连川也不怎么开口了。

等梁冲把气喘匀，奚连川就收了竿。他钓上来两条鱼，熟练地刮鳞，掏肠，就坐在岸边烤了。梁冲停了抱怨，守在火边等。奚连川烤的鱼香，跟他师叔是一个手艺。人老了就是这样，梁冲都不太记得天天照顾自己的儿媳妇什么样，却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从池县回来的路上，洛寒枝给他们烤过一顿鱼。只是那个时候他担心家里的姐姐，食不知味的。

“我阿姊……”梁冲撕下来一块微微发焦的鱼皮，眯着眼睛回忆，“想必今生已经和罗延子孙满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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