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真的揭下那一层伪装的皮囊时,所有人才发觉,他冰雪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的是野心的火,而他每次或是平静,或是讥诮地提起的“先圣人”,后面藏着的,是如此深重的意难平。
意难平,意难平啊!
凭什么谢衍是天生圣人,一生顺风顺水。他如此努力修行,卡在半步圣人,始终上不去?
无论他这个仙门之首做的有多好,所有人只会抬出圣人法度,来压他的威风,灭他的声势,凭什么?
即使逝世五百年,在整个儒道,不,是整个仙门眼中,谢衍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即使他动用舆论污蔑他身后的声名,也只不过影响了那些无知弟子。而那些经历过圣人时代,活到如今的老不死,每次提及他时,却总是说他不及圣人。
凭什么是谢衍,凭什么不是他!
可他的惊惧褪去后,电流一样的战栗感又攀上天灵,宋澜竟是微微躬身,克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和已死之人竞争有什么意思?
他竟是有机会,亲手将谢衍拉下神坛了!
“不错,吾兵解重修,借了‘谢景行’这一身份的气运回归此世,如今圣人修为已复,自是不必隐瞒,也自然不必再使用‘谢景行’这一假名。”
白衣圣人负手而立,微微侧头,却见那些在红尘卷中听他讲道的儒道弟子们纷纷睁大了眼睛,一副三观尽碎的模样,显然是被这种惊天秘密给砸懵了。
什么,谢先生不是圣人弟子,而是圣人本尊?
怎么可能?不可能吧?
“衍居圣位,已两千五百年有余,数历波折,终归此世。”白衣圣人手握儒卷,却是峨冠博带,临风而立,却是天底下最奇崛险峻的高峰。而他唇边带着一丝恣狂的笑意,却是笑道:“之前种种隐瞒,实属无奈,诸君勿怪。”
天时地利人和。
他若要力挽狂澜,将儒道带离绝死之地,必须恢复圣位,以圣人威信再度号令仙门,这已经不是圣人弟子谢景行能胜任的位置。而“谢景行”这个身份,能做的皆已做完,用不下去,也不需要用了。
谢衍目光扫过儒道弟子后,又落在了战场中与宋澜对峙的儒门三相身上,看见三个弟子皆用一种恍惚如梦的神情看着他,似乎还未从小师弟就是师尊这个惊天消息中回过神来。
他心中有些愧疚,也有些无奈,“飘凌、相卿、游之……”
谢衍逐一念过他们的名,咬字、音调都与当年别无二致,道:“是我之过,这些年来,苦了你们了。”
他一回眸,便是数不尽的风流疏狂,这赫然与他们在云海之中,见到的最后一面重叠。
儒门三相久久回不过神来。
面前的白衣青年,明明是他们如获至宝,疼爱不已的小师弟,可当磅礴的灵流回到他身上时,一切皆变了模样。似是小师弟雅致,又似是师尊孤绝,是山水风流,也是雪山高远。
小师弟怎么会是师尊呢?
小师弟病弱却有傲骨,执拗却是如水温润,与无情无欲如云端仙神的师尊,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除却第一次错认,他们就没有再把他当成师父,而是将他视为师尊的传承之人,把当年失去师尊的痛楚,化为百般的疼惜,立誓要把小师弟护的好好的。他们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谢景行会谦逊地对他们行礼,微笑着喊他们“师兄”,会和他们开玩笑,会促狭他们,也会拿小玩意儿哄小师侄,遇到风刀霜剑,他也不会退缩半分,那孤傲性子,让他们又是心疼,又是欣赏疼爱,只想对他再好一些。
风飘凌漆眸涌起几分红丝,那是他压不住心魔的明证。他的心魔因师尊之死而起,见到故人归来,心情一时激荡,伤口崩裂,竟是唇角溢出血来。
他捂住唇,手心一片黑红,却是哑着声道:“……师尊?”
平日盛气凌人,意气风发的沈游之,竟像是被摄了魂魄一般,桃花眼错也不错地盯着他,不敢相信地道:“师尊,当真是师尊吗?”
是了,这灵力的流动,这气势,这熟悉的感觉,与当年的圣人谢衍一模一样,他若不是师尊,又有谁是呢?
白相卿却是犹如雕塑一样,唇角微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情绪最为内敛,可五百年的自我放逐,醉生梦死,不过是在怀念师尊在时,儒门的盛世繁华罢了。
他们陪伴圣人身边,跟随他求学向道,犹如千年一梦。
那一场圣人坠天,犹如五百年未醒的噩梦,是一碰就痛的腐烂伤口。可三相却无人肯刮骨疗毒,宁可带着伤痕前进,也不肯遗忘圣人的教诲。
见过这样的人,又有谁能遗忘他呢?
仙门内乱,向魔门宣战,道门与南疆巫族联合……无论哪一个,都是足以颠覆天下大势的大新闻。
可这一切风起云涌,皆敌不过圣人归来时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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