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笑了起来。只有一直没参与她们对话的余姐怔怔地看着小钟,神情既迷惑又恐惧,就像在眺望传说中危险而诱人的远方。
如此年轻,如此清醒,如此果断,如此悲观。苏昂盯着车厢的玻璃窗,那里映照出小钟轮廓分明又不动声色的脸。她一点也不怀疑小钟爱她的男朋友,她说起他时语气中带着一种温柔的、亲昵的贬损。就算是爱他对她的仰慕,她总归用她特意为爱情保留的那一面爱着他;但她显然有很多面,而且每一面都分得清清楚楚。
泰国人也有很多面。一方面,他们温和包容,对信仰无比虔诚——走在GrandHyatt酒店附近的人行天桥上,当地人经过时总会暂停一下,朝着酒店内神坛的方向双手合十,低头膜拜,才继续匆匆赶路;而另一方面,当一个患有精神病的男子在2006年毁坏了四面佛塑像,短短几分钟内他就被周围的信众当场殴打致死。
这件事是艾伦告诉她的。惨剧发生后,一位僧人在《曼谷邮报》上发表文章,说死者得到了他的业报。这篇文章收到了很多来自西方读者的愤怒反馈。有些迷信的人们则将佛像的损坏视为灾难的预兆,而当军队一个月后发动政变推翻了他信政府时,他们认为自己的预测被证实了。
眼前的四面佛比苏昂想象中小得多——小到几乎看不清梵天的四张面孔,却是一场充满色彩、声音和气味的“盛宴”,是对“香火鼎盛”这个词的最佳注解。不计其数的万寿菊堆积在神坛前,那鲜艳的橙黄色与莲花和茉莉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排排香烛在日光下热情地滴洒蜡油,佛像在金色火苗与漫天烟雾中若隐若现。成群结队的善男信女在佛前虔诚跪拜,闭目祈祷,口中念念有词。
她跟着思思她们买了一套花串香烛,先在佛像正面点一支蜡烛,然后按顺时针方向逐面跪拜。每拜一面,都挂一串鲜花,插上三炷香。思思告诉她,许愿时要把自己的姓名、来处、所求之事和还愿方式都说得清清楚楚,而且要让四面佛的每一面都听到相同的话。
苏昂留意到在她们之中,余姐是最虔诚的一个。跪拜时她总是踢掉鞋子,几乎五体投地,以一种超乎寻常的专注祈祷着,嘴唇在阴影中嚅动。小钟则是最敷衍的一个,全程墨镜遮面,所有的动作都如蜻蜓点水——跪拜时她的膝盖甚至都不会碰到地面,而且每拜完一面就忙不迭地起来拍打身上的香灰。苏昂看着小钟俏皮的丸子头和露肩连衣裙,明白自己在内心深处其实很羡慕她——没有压力,来日方长,也不曾尝过挫败的滋味。思思说她成天在外面逛街旅游,很少和她们几个待在一起。在实用的目的之外,她的泰国之行或许更像是某种前卫的宣言。
丝竹之声是永恒的背景音,像一根细线在空气中浮动摇曳。四面佛旁边的空地上,几位身着泰国古代民族服装的女子不断地跟随传统音乐翩翩起舞。相传四面佛喜欢观看舞蹈,前来还愿的人往往聘请这些舞者以舞娱神,感谢神明帮助自己达成愿望。
苏昂出神地看着舞者们轻缓优美的舞姿,以及背对她们跪在前方双手合十的还愿者。她们的舞蹈不是给凡人看的,而是献给高踞在黄金宝座上的、主宰着凡人命运的梵天大神。
“你打算怎么还愿啊?”余姐不知何时踱到了她的身边。
“嗯?”
“你没跟四面佛说啊?如果愿望达成就怎样怎样?”
“哦那个,”苏昂反应过来,“就是一般的呗——请人跳舞,还有香火钱。”
“太普通了,”余姐不屑地摇头,“四面佛可能懒得理你。”
“难道要越特别越好?”
“肯定啊!”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泰国人都这么说。”
“比如呢?”
余姐靠得更近了一点,神秘兮兮地把嘴凑到苏昂的耳边,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信息要告诉她。
“我们中介讲过哦,以前有个女孩子许愿,说如果买彩票中了头彩就来跳裸舞还愿。后来她真的中了奖,也真的来跳了裸舞——一大清早,趁没几个人的时候,”她的瞳孔因兴奋而放大,“真人真事哦,报纸都有报道。”
哇哦!苏昂惊叹,如此极端的还愿方式,估计也没几个人可以做到……
余姐没有说话,看上去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天气太热,眼线和睫毛膏把眼睑晕染得炭黑斑驳,更为她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戏剧性。
“那你刚才许诺了什么?”苏昂开玩笑地说,“不会也是跳裸舞吧?”
余姐以一种苏昂从未见过的方式笑着走开了,那笑容之诡异甚至打消了她的好奇。
在佛前跳裸舞,苏昂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和神社外面那些卖彩票和卖麻雀的小贩一样,都与她印象中智慧清明的佛教不尽相同。买彩票的人都抱着不劳而获的赌博心态,这难道不会激发强烈的“贪、嗔、痴”念吗?花一笔小钱,令被人为剥夺自由的鸟儿重返自由,这难道不是披着“慈善”外衣的残忍吗?而且,她能想象,要放生麻雀积累功德,某个可怜的家伙得先费老大劲儿捉来那些鸟儿——所以捉麻雀的人的灵魂会被打上一个黑色烙印吗?就为了那些有钱人能够得到所谓的“功德”?这真是一种疯狂的功德。
忽而下一秒她忽然意识到,其实梵天并非佛教神祇,他来自印度,只不过在泰国和其他一些东南亚国家被视为佛教的护法神——佛教的底层包含着许多印度教信仰和万物有灵论。印度教的神祇往往有着和人类一样不完美的性格和命运,也许这能够解释一些事情——比如,为什么四面佛会宽容人类的弱点,而自身的喜恶也历历分明。
思思和陈倩走过来,问她为什么一个人站在大太阳下发呆。
苏昂说出自己的疑惑。思思摇摇头说,她不懂佛教,但她一直觉得泰国人的信仰有种自相矛盾之处。就拿曼谷的出租车司机来说吧,一看到她们这些外国人就不打表,可车里又挂着一堆护身符——“这么坑人,哪个佛会保佑你呀?”
“但你要承认啊,”陈倩说,“泰国司机还是蛮文明的,看到我们要过马路,人家大老远就会减速停车。”
思思说她认为这正是泰国人的另一个矛盾之处:他们看起来斯斯文文、慢条斯理的,开车不按喇叭,还会礼让行人——甚至礼让路上的野狗;可与此同时,他们个个也都是令人心悸的飞车选手,限速50的路就敢开100,开车并线不打灯,没有超车条件也要硬超……更别提那些摩托党了,跟开火箭没有区别,好像不要命一样……
因为生命是幻觉,苏昂故作幽默地说,以佛教徒的观点来看。
她们两个齐刷刷地看着她,像是想分辨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过了几秒,思思忽然出神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苦涩。
有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她承认,在医院里,或者走在马路上的时候,突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就像现在,站在这里跟你们说着话,突然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很多年后又来到这个地方一样……
陈倩却已被别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她努了努嘴,示意她们看不远处一位身材婀娜的“美女”。
“我觉得啊,泰国人就是幻觉——”她笑着,用手掩住嘴,“最漂亮的女孩子有一半都是人妖!”
苏昂也和她们一起笑了。
“试管旅行团”离开四面佛,走上人行天桥——更确切地说,是连接在轻轨、商场、酒店、写字楼之间的、迷宫一般的空中廊道,下面跑着汽车、巴士、摩托车。这一系统的逻辑无懈可击:要想避开交通堵塞,就必须凌驾其上。于是拥挤而危险的底层被留给了疲于奔命的人们,其他人则生活在悬浮于城市之上的另一座城市。站在天桥上俯瞰四面佛的神坛,分享着彼此间波涛暗涌的沉默,苏昂无法不感到这也是她们的正在进行时:悬浮。无论是与这座城市浮于表面的联结,还是思思所描述的那种茫然与空幻——所有的“现在”都是为了模糊不定的“明天会更好”,而“现在”本身失去了意义,悬而未决,好似空中楼阁。
她们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合十膜拜。距离和高度将方才看见的景物变成幻影,四面佛神秘地漂浮在袅袅烟雾和万寿菊的海洋里,带着隐约的光芒和香气,既不属于尘世,也不属于空中之城。隔了这么远,她们还能听见那些虔诚的、满怀期盼的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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