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子变得平静而有规律。我的孩子们全都健康而且成功,在为他们的工作和教育忙碌着。我们也没有了经济困难。我的收入变高了。马苏德挣到的薪水也比普通人要高。作为一名老兵,他还会得到津贴,足够他买一辆车和一幢房子。西亚马克完成了学业,开始工作了。他也在不断地给我们寄钱。
战争结束以后,帕尔瓦娜开始有规律地回到伊朗。我们每次见面的时候,岁月的鸿沟都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我们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她仍然是那样风趣快活,能够让我笑昏过去。我从没有忘记欠她的情分。十年时间里,她一直像一位充满爱心的母亲一样照顾着我的儿子。西亚马克仍然会将自己的全部假日和帕尔瓦娜一家人共同度过。帕尔瓦娜不断地将他的生活细节告诉我。那时我就会闭起眼睛,在脑海中努力勾勒起我不曾和儿子共同拥有的那些生活。渴望见到西亚马克成为我唯一的哀伤,偶尔会让我的世界陷入黑暗。
连续两年,西亚马克都要我去德国看他。但我还要照顾马苏德,并为年龄还小的希琳担心,这让我无法成行。终于,我再也忍受不了对他的思念,决定去德国一趟。对此我非常紧张。出发的日子越近,我就越感到不安。我很惊讶于自己竟然能承受十年远离他的生活。我被深深地困在各种磨难之中,甚至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看过一眼他的照片。
哈米德经常说:“没有理由的忧郁和哀伤就是小资产阶级的特点……当你的肚子吃饱了,不在乎其他人的苦难,你就会沉浸在那种空泛无聊的情绪里。”也许他是对的,但我一直都能感觉到和西亚马克分离的痛苦。因为我对此无能为力,所以一直压抑着这些情绪,甚至不承认自己是多么需要见到他。现在我的生活相对安定下来了,我有权利思念我的儿子,我渴望见到他。
我和希琳告别的时候,她看上去很困扰,却又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不是因为你不在而感到难过,我只是因为自己现在还不能办信用卡而难过。”她已经十四岁了,什么事情都知道。在人生中获得的关爱让她充满了自信,并且她总是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尽管她很不愿意,我还是将她留下来,交给马苏德、法蒂、曼索耶和芙罗兹哈照顾。然后我就飞去了德国。
我走出法兰克福机场的海关,期待地看向周围,甚至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名英俊的年轻男子向我走来。我细看他的脸,只有他的眼睛和笑容让我感到熟悉。他额头上那些蓬乱的发卷让我想到了哈米德。尽管我在家里摆着西亚马克各种各样的照片,但我还是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脖子细长、相貌稚嫩的年轻男孩。现在他已经变成了高大英俊的男人,正向我伸开双臂。我将头埋进他的胸口,他将我紧紧抱住。能够像孩子一样躲进自己儿子的怀中是多么令人喜悦的事情啊。我的头顶几乎够不到他的肩膀。我拼命吸进他的气息,欢喜地哭了起来。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正在给我们拍照的那个美丽的女孩。西亚马克把她介绍给我。我无法相信她就是莉莉——帕尔瓦娜的女儿。我将她抱住,对她说:“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还这样美丽。我看过你的照片,但它们和你本人根本没法比。”莉莉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我们坐进了西亚马克的小车子。他说:“我们先去莉莉家。帕尔瓦娜阿姨已经准备好午餐,正在等我们。今晚,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去城里我住的地方。到那里要两个小时的路程。”
“太好了!”我说道,“你还没有忘记你的波斯语,说话也没有一点口音。”
“我当然没忘。这里有许多伊朗人,帕尔瓦娜阿姨只用波斯语和我说话。她对她的孩子要求还更严格呢,对吧,莉莉?”
在去帕尔瓦娜家的路上,我察觉到莉莉和西亚马克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友谊和家人之间的亲情。
帕尔瓦娜的家又漂亮又舒适。她兴高采烈地向我们问好。她的丈夫霍斯劳看上去比我想象的更老一些。我对自己说,这很正常,我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十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他对我似乎也有同样的看法。他们的孩子也都长大了。拉蕾说波斯语有很重的德国口音。阿达兰是在德国出生的,他能听懂我们说话,但没办法用波斯语交谈。
帕尔瓦娜坚持要我在她家过夜。不过我已经决定去西亚马克家住,等到下个周末再来看她。我想要在德国至少住一个星期,好能够重新认识我的儿子。只有真主知道,我们有多少话要说。但是当我们终于只剩彼此两个人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从哪里说起,该如何消除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产生的隔阂。西亚马克问了我家里每一个人的情况。我只是说他们都很好,并且代他们向他问好。然后我问道:“这里的天气一直都是这么好吗?你真无法相信德黑兰现在有多热了……”
我们用了二十四个小时才融化掉那一层陌生的冰墙,说起了更加亲密的话。幸好现在是周末,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西亚马克谈起了他离开我们之后经历的种种艰难,他在越过国境线时遭遇的危险,他在难民营里的生活,还有如何开始在大学读书,并最终找到了工作。我和他说了马苏德的经历,他受的苦,我们是怎样以为他死了,然后他又回来了。我又讲述了希琳,希琳的淘气和多动总是会让我更多地想起他,而不是马苏德。我们的交谈根本停不下来。
到了星期一,西亚马克去上班了,我在他家附近溜达了一圈。我很惊讶于这个世界竟然这样大,这样美丽。想到我们竟然会以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实在是非常可笑。我们实际上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我学会了在这边购物。每天我都会做好晚餐,等待他回家。每个晚上,他都会带我去看不同的景色。我们从没有停止过交谈,但我们从不曾谈过政治。他离开伊朗已经太久了,对于祖国的新变化和真正的问题并不了解。就连他现在说话时使用的词汇和表达方式也都落后于时代,总是让我想到革命早期的情景。有时他的话甚至能把我逗笑。
有一天,他有些烦恼地说:“你为什么会笑我?”
“亲爱的,我不是在笑你。只是你说的一些话有一点奇怪。”
“你是什么意思?哪里奇怪?”
“就好像是外国电台广播的那些东西。”我解释说。
“外国电台?”
“是的,那些在境外向伊朗国内广播的电台,尤其是那些由反对组织掌握的电台,就像你一样,他们把或真或假的消息都混在了一起,而且还在使用许多年以前的辞藻。就算是小孩子也立刻就能听出来,他们都在国境以外。有时候他们说的东西很好笑,当然,有时候也很让人生气。顺便问一句,你还是‘圣战者’组织的同情者吗?”
“不!”他说道,“说实话,我没办法接受和理解他们做的一些事。”
“比如?”
“加入伊拉克军队,攻击伊朗,和伊朗军队作战。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仍然和他们混在一起,那我在战场上碰到马苏德的时候该怎么办。我经常会因为这个噩梦而在深夜中惊醒。”
“感谢真主,你终于恢复理智了。”我说。
“没有那么严重。这些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关于爸爸的事。他是一位伟大的人,不是吗?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这里有许多人都与他有着同样的信仰。他们告诉了我一些我从前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他们真的很想见见你,听你谈一谈他。”
我警惕地看着他。旧日的困境仍然在折磨着他的灵魂。我不想破坏他对于父亲的想象,剥夺他的自豪感,但我认为他对这种自豪感的需要和依赖正是他不成熟的表现。
“听着,西亚马克,我对于这种戏码没有兴趣。”我说道,“我知道你和你爸爸的信仰不一样。他是一个仁慈正派的人,但他也有错误和缺点。他最大的问题在于眼光太过片面。对于拥有他那种政治理念的人来说,这个世界被分成了黑白分明的两半。每个人或者是他们的盟友,或者是他们的敌人,而敌对组织的一切都是坏的。就算是在艺术上,他们也相信只有与他们理念相同的艺术家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其他人都是白痴。如果我说,我喜欢某位歌手,或者认为某个人是优秀的诗人,你爸爸一定会争辩说那位歌手或者诗人是沙阿的支持者,或者是共产主义的反对者,所以他的作品都是垃圾。他的确会让我因为喜欢一首歌或者一首诗而感到内疚!”
“他们其实并没有个人观点和偏好。你还记得阿亚图拉塔莱加尼去世的那一天吗?我们的邻居德哈尼先生和他太太是左翼阵营的支持者,曾经时常来我们家拜访。他们给我们打电话,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位阿亚图拉在去世前曾经斥责过在库尔德斯坦省发动暴动的人。所以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的死亡。他们一整天都在询问左派领袖们,自己是否应该表示哀悼。终于,命令下来了——那位阿亚图拉是人民的支持者,他的死应该被哀悼。德哈尼太太突然就流下眼泪,变得非常伤心难过!还记得吗?”
“不记得!”西亚马克说。
“但我记得。我想要你依靠自己的思想和信念做决定,通过阅读和学习去衡量每一件事的好坏,得出你自己的结论。纯粹的理想主义会让你落入陷阱,产生偏见,会妨碍你进行独立思考,妨碍你形成自己的观点,会造成歧视。最终它会让你变成一个思想浅薄的狂热者。我很愿意把同样的话也说给你的朋友们,我会向他们列出你爸爸他们的种种错误。”
“妈妈,你在说什么?”西亚马克气恼地说道,“我们必须让他活在人们心里,他是一位英雄!”
“我已经厌倦了英雄主义。”我说,“过往的回忆充满了苦涩,我不想再回忆那些事了。而且你也应该忘记那些事,好好思考你的未来。你的人生还在前面,为什么你会想要沉浸在过去的事情里?”
我不知道西亚马克对我的话听进去了多少,也不知道这些话能对他有多大的影响。但我们都没有再表现出任何谈论政治的兴趣。
我向他询问了帕尔瓦娜一家人的情况,希望能够发现更多被他藏在心中的秘密。他终于向我吐露了心声。
“你无法想象莉莉是多么温柔和聪明。”他说,“她正在读企业管理。今年她就能从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
“你爱她?”我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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