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一块巨大的吸满污水的毛毡,乌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要碾碎下方那片无边无际的墨绿色林海。
在林海深处,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歪歪斜斜地矗立着。
岁月和风雨早已剥尽了它曾经的香火气,只留下破败与倾颓。红墙脱落,庙门坍塌,庙顶瓦缝里长满藤蔓,庙前荒草丛生。
突然,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从破庙里冲出来。
他刚冲出庙门就支撑不住,猛地弯下腰——
“呕……”
撕心裂肺的干呕声不断从他的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接着一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想要擦嘴,一抬手,满手血腥气顷刻涌进鼻腔,让他忍不住又干呕了几声。
等到再次平复下来,已是浑身冷汗,他踉跄着扑到旁边一个积着雨水的破瓦缸边,急切地想要洗去双手沾染的污血。
水面倒映出一张惊恐万状的脸。
顾鹤卿的手停在了瓦缸上方。
他从没见过自己这么不体面的模样。
细密的冷汗正从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颊蜿蜒而下,顺着下巴滴落。发髻散乱不堪,那根早上还稳稳束着青丝、象征着他身份的青玉竹节发簪,早已不知所踪。
他精心准备的、用银线绣了一年流云鹤纹的雨过天青色云锦长袍衫……他本来还打算穿着这件衣服回那个从没回去过的家,能有那么一点点依恃的去见他狠心的母亲,和那一群不好相与的哥哥弟弟。
可现在,大团大团的暗红色血渍沾染了前襟和袖口,衣摆也被溅满了深褐色的泥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黯然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际乌云压顶,群鸦乱飞。风一吹,周遭草笼树木发出鬼魅的“簌簌”声。
他受惊地浑身一抖,环顾周遭环境,害怕和委屈像蛇一样齐齐攀缠上心头。
这是哪里,是在安州还是在申州?
他该怎么办,倘若活着回去,要怎么洗脱身上的污名?
他咬紧了牙关,强忍泪水,在破瓦缸里搓洗沾了血污的手。可眼泪还是趁他低头时飞快地滑落腮侧,滴到了水缸里,和那些血丝一起缓缓地漾开。
他后悔了。
他不该奢想那些不该想的,不该回京师那个家,若非如此,他怎会被卷入这一场飞来横祸里?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他收到一封来自京师的信,信的落款是他的母亲。信里说让他收拾行囊,不日就会派人来接他回京。
那时的欢喜,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出身于江陵顾家。
江陵顾家世代治史,是有名的青简世家,他的母亲顾沅更是当朝五品文官。按理来说他的日子应该过得不差,可惜他的爹爹只是母亲的外室,入不得顾家的门,再加上母亲的正室善忌容不下人,因此他从小就被爹爹带回老家江陵抚养。
两年前,爹爹病故,只留下他一人。
他在江陵无人可依,又到了将要婚配的年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这封信就像及时雨一样递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来接他回京的车队。
他告别了江陵老家的阿翁和嬷嬷,穿戴着自己最庄重的衣裳首饰坐上了马车,憧憬着回到京城后该怎样讨得母亲的喜欢,又该怎样一鸣惊人,在众多公子里崭露头角,寻到有权有势的妻主。
一开始没什么不对,只是车队到了安州后,城内四处巡逻的守卫越来越多。安州似乎出了什么大事,每过一道城门,都会有门吏仔细盘查过往行人。
在出安州最后一道城门时,他察觉到为他赶车的马仆似乎换了人。
那个人是个身形高大的女人,戴着斗笠,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女人的左肩洇湿了一大片衣服,颜色深沉,看起来不像是汗,像血。
那女人正握着马缰赶着他的车,因此他也不敢声张。面对门吏的盘问,他只推说不知道,打算过了城门再偷偷告诉车队的头领,让头领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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