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羽前两年还去王安家看望过恩师,给王安带了两双球鞋,三副球拍,还有几大捆拍弦。萧羽别的东西也不衬,就衬这些乱七八糟不值钱的破玩意儿。
王安那一双手因为年轻时候运动过量,上了年纪以后,暴凸的血管全都浮在薄薄皱皱布满淡黄色斑的表皮上,看起来像干涸见底的黄河河床上悬起几条青龙。萧羽知道,那是&ldo;运动员病&rdo;。等到自己有一天彻底老了,也得落得跟王安那个悲催的模样。
&ldo;萧羽,你愣啥神儿呐!别瞎琢磨了,不就是第一趟自个儿出远门么!没事儿,啊,别怕,没事儿!
&ldo;这回给你买的是卧铺票,虽然是普快不是特快,慢了点儿,可是卧铺舒服!……回头我跟领队说,让局里给你报销的!&rdo;
王安像个父亲,安慰着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瑟瑟缩缩的小儿子。
那个年代,运动队里的教练就是这样。家长把孩子交给队里,教练就是娃娃们的衣食父母,每日的吃喝拉撒睡,早操训练晚自习,样样都要听教练的,只能听教练的,也只会听教练的。孩子们自己啥也不会,啥也不懂,每一趟出门跨省比赛都像是集体春游,母鸡张开护雏的翅膀,屁股后边跟了一群小鸡仔儿的那种感觉。
&ldo;萧羽,这次进了国家集训队,要好好打,别一转头过两天就给我退回来了,知道不?&rdo;王安的手掌微微使力,在萧羽并不强壮的肩膀捏了捏,想给娃儿施加一些压力。
他捏完了又觉得自己手重了,或者说这孩子天生身材条件就是太亏,忍不住加了一句:&ldo;把身体也好好练练!国家队伙食也是全包的,不用你自个儿掏钱,进去以后你就给我使劲地吃!这小胳膊忒瘦了……&rdo;
萧羽望着王安年轻了二十岁的硬朗面孔,忽然醒悟过来,开口问道:&ldo;王指,你说国家集训队?&rdo;
&ldo;是啊!咋了?&rdo;
&ldo;我进国家集训队了?&rdo;
王安这一回直接用手掌在萧羽脸颊上抽了一把,低声吼道:&ldo;你小子发癔症啦?!你可不是进了集训队么!早好几天前不就通知你了么!怎么了你,你不想去啦?&rdo;
&ldo;……我怎么会进集训队呢?我怎么进去的呢?&rdo;
萧羽喃喃地自语,摸了摸被抽得有点儿疼的脸蛋。
他跟王指感情最深,自从十岁辍了小学进了体校,就是王安一路带着他。他从宝山市体校打上省体工队,王安也从体校教练被调去了省队做教练,还是带着他。
他心里也一直把王安这人当干爹的。
王安发脾气的时候从来不吝抽他几巴掌,或者照着娃的屁股门儿上给他来一脚,还美其名曰:你娃反应忒慢,老子这是在帮你练一练步法,提一提速度!
那年代的家长可能都这么个德性,觉得孩子不打是绝对不能成才的。打完或许还能保留住一线虚无渺茫的希望,不打可就彻底废了!
王安今天也是很明显的话多:&ldo;呵呦,你这孩子……国家队教练看上你了,为这个奥运周期挑几个有潜力的苗子去北京培养,你还不乐意啊?咱们队里几十个孩子眼巴巴地盼着想去,扒拉来扒拉去得,人家可就挑中了你一个!&rdo;
萧羽恍如云里雾里,心在胸口浮浮沉沉,扒不到此岸和彼岸。
我进国家集训队了?
我进国家集训队了!
从十岁开始打球,打了二十年,直到他已经老得再也打不动,从省队退役,他一辈子就从来都没能有幸沾过国家队的毛儿。
当然,国家队也从未企图对他染指。
他就在省队和市队之间徜徉徘徊,在全运会上一次又一次为那个并列的第三名发起顽强的冲击!
直到光阴将青春年少时那一腔汩汩冒泡的热血和理想,一寸一寸消磨和填封。
如果能重新把自己活一次,萧羽想要练得更刻苦一些,更玩命一些,哪怕是把胳膊给抡折掉。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就是一辈子最渴望的。对于萧羽来说,他真的做梦都想要进国家队!
可是自己怎么会突然间进了国家集训队呢?
做梦都想进,可是就连梦里都没有梦见过,竟然真的进去了!
那一次全运会他明明输掉了,最终还是栽倒在四分之一决赛那一道千年迈不过去的铁门槛上,没打进前四名。那时的全运会也就相当于全国选拔赛,他这颗歪苗、弱苗,根本就没机会闪进人家国家队教练那一双双精明毒辣的钛合金眼。
&ldo;王指,我,我以为,我以为我没被挑中,我那一次输了球……&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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