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韶璋缄默了一下,不肯再提傅韶琰,笑道:“既然你怕我得罪人,那我就不去做了就是!”侧身躺在床边,拿着手替如斯捏着肩膀,瞧她昏昏欲睡,便支着头,低低地唱了曲子给她听,瞧着一连七颗枣子砸在窗户上后,她病得越发昏沉,竟是没有精神给他打节拍,想着她伤风感冒的药吃了那么些,也不见好,病根子就应该在后背上了;既然在后背上,叫了寻常的大夫来也没用,忙道:“小李子,去宫里叫了医女来。”
“别去,”如斯忙叫了一声,“那医女是给太后、皇后看病的,瞧见了,回去一说,什么事都败露了。”
傅韶璋苦笑道:“这么着,我竟然是富甲天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病死过去?”
如斯握住他的手,引着他别想大夫的事,笑道:“你怎么就把玫瑰露给了伯母呢?我还以为,那玫瑰露是给我的呢。”
“你们一家人这样和睦,给了她就好比给了你,又有什么不一样?况且我又不能明摆着说是送给你的。”傅韶璋搓着她的手腕,瞧那手腕细嫩皮肤一搓,就是一片久久才能消散的暗红,心悬了起来,想着倘若请医女,将他们两个的事揭穿了,大可以叫她一辈子留在他身边——虽说皇后大概会大动肝火,但他求一求,顶多叫皇后打几巴掌,大概就可以敷衍过去,于是犹豫着要不要暗暗地去请医女来。
如斯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笑道:“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我本想着靠那玫瑰露、花露水安身立命的,谁知……既然玫瑰露叫她们算计了去,那花露水只怕也……”一句话没说完,就不住地咳嗽起来。
傅韶璋本在犹豫,见她病得这样厉害,想着除非叫了宫廷里的医女来,否则没有旁的法子了,于是暗暗地给小李子递了眼神,叫他去请医女。
小李子听如斯嗓子哑得不轻,赶紧地去了。
如斯没留意到他们主仆的举动,反倒生怕他再说请医女的话,于是又要听他唱戏,混混沌沌中睡了一觉,忽然觉察到傅韶璋的声音没了,床上挂着的帐子反倒放了下来,心里一慌,忙坐了起来。
傅韶璋原本以为她睡了,见她受惊了的兔子一样缩在床里面,忙低声地劝:“医女已经来了,没有白叫人来这一趟的道理……就算东窗事发也不怕,你跟了我走就是了。”
“跟你走去做什么?”如斯略想一想,就明白傅韶璋想带着她回宫去做他的姬妾,冷笑了一声,咬了一下嘴唇,见嘴皮子干着,轻轻一咬,就流出血水来,冷笑道:“你二哥要来明媒正娶,我还不愿意呢。你我两个是你情我愿的,说明白的恋爱一场,谁也不欠谁什么,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就要带了我走?”
傅韶璋愣住,怔怔地坐在床边,“你当真不要看大夫?”见如斯还缩在床中不动弹,只睁大一双冷淡又生疏的眼睛看他,又瞧小李子进来请示,就放下帐子,吩咐说:“给了医女赏钱,送医女回去吧。”
“这……是。”小李子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忙又送医女回行宫。
只听见沙沙的雨声连绵不绝,傅韶璋坐在床边,背着身子将手伸了进去,一开口,略略地哽咽了一下,“到了‘长亭送别’的时候了?”他要带着她走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她宁肯病死也不看他请来的医女,一开口,势必要跟他“一拍两散”了;而且,若不是无端端的叫人去唱“长亭送别”逼着她现身,她也不会病上加病;病根子还是他给弄出来的。
“是,你去洗了头发,烘干了,我来帮你编头发吧。”如斯咳嗽着,心想这身子骨怎么就那么弱?
“……也好,你跟着我,只得了三双鞋子,什么好处都没得,反倒病得死去活来。”傅韶璋收回手,自去叫了小李子来给他洗头发、烘头发,听着床上帐子里的咳嗽声越来越紧,心揪着,就放下帐子、披散着头发握着一把金梳子坐到床上,瞧见她唇上的嫣红,心里一紧,“吐血了吗?”
“没有,是嘴唇上咬破的。”如斯一笑,握着梳子捋着那一把带着紫芸香气的乌发,心想自己这一病,可千万别成了病弱的林黛玉才好,模模糊糊的,只觉一阵眩晕,眩晕中望见眼前云水苍茫,烟波缥缈,明明身在熏着香的屋舍里、床榻上,却又像是行走在一片水面上,料到自己支撑不了多久,只怕自己在这一昏倒,他去请了大夫,什么事都要败露了,咳嗽着,拿了金梳把他没梳好的头发梳理整齐,远远地端详了一眼,笑道:“不错。”
傅韶璋心里一喜,以为她改了主意,那欢喜还没表露出来,如斯又说:“我走了。”
“……我送你走。”傅韶璋心里茫然了一下。
“送到菟丝草那就停下吧,兴许有人来园子里找我呢。”如斯抓了伞,整了衣裳,就出了房向悬挂着菟丝草的墙洞去,矮着身子钻了进去后,瞧跟着来的傅韶璋衣衫单薄,劝他一句,“要出门,就换了秋日的厚衣裳吧。还有你大哥的事,你别管……那是你二哥给你三哥留下坑。”
“知道,你多多保重,万一将来……我总是他们四大爷,叫他们进京找我,我总会照拂他们一二。”傅韶璋道。
如斯一怔,看他情深意重的模样,唯恐他鲁莽,手里抓着菟丝草,笑道:“说你年轻,你当真糊涂得很,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寡妇吗?”
“什么寡妇?”傅韶璋忙问。
如斯只觉浑身的发冷,一只手几乎握不住手里的伞,两只手握着,又不怕露出太虚弱的相来,侧着头笑道:“这寡妇有钱有闲,又不肯嫁人,长日漫漫的,无聊寂寞的很,最爱包养一二个戏子,勾引两三个情窦初开的俊俏少年郎,一时得趣了,便要撒开手。”
“为什么得趣了,反倒要撒开手?”傅韶璋蹙眉。
“为什么呢?因为少年郎涉世不深,青涩稚嫩的,反倒比情场老手可爱。但只有一样不好,”如斯蹙了下眉,“就是爱痴人说梦,一厢情愿地说些嫁呀娶呀的事,也不想一想自己身上有柴米。所以一旦得趣了,就该及早抽身,否则麻烦多多。”
傅韶璋脑子里一懵,冷笑道:“你自比寡妇?可也没见你怎样有钱,倒是闲得发慌。”
“我总会有钱的,我那万金油,黎家的人都说日进斗金呢。”如斯笑了一下,沾了雨水的手拍了拍傅韶璋的脸颊,“后会无期了,他四大爷。琵琶叫别人给你弹吧。”身子一矮,拂开菟丝草钻了过去。
“一路走好吧,他四姨,这辈子不见了。”傅韶璋瞧见她钻进菟丝草里消失无踪,忽然想起自己大可以送她一件不怕雨水的羽纱披风,免得她这一路走回去病上加病;忽然又想送了她之后,叫她怎么跟家人说呢?
“殿下,四小姐来过?”尹太监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搓着手,促狭地看向傅韶璋,心里想着孤男寡女的,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呢。
“把这墙洞堵了吧。”傅韶璋拍了拍墙壁,望见这墙壁上的泥土簌簌地往下落,总疑心自己听见了一句“小姐昏了”,仔细再听,风声雨声大得很,又听得不真切。
“堵了?这多不便宜?”尹太监吃了一惊。
“有什么便宜不便宜的?都已经一刀两断了。”傅韶璋丢下一句,匆匆地就向屋子里走,恰望见一把金梳还搁在床上,只觉那梳子刺眼得很,转头又望见一把琵琶搁在架子上,将桌上的文章一收,重新改了,什么都不管,就坐了马车回行宫去,坐在马车里想到两三天前,马车里还是两个人,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忍不住红了眼眶。
车辕上,尹太监跟小李子挤在一处坐着,擦着脸上的雨水,似乎听见马车里的啜泣声,就悄声问小李子,“好端端的,蜜里调油一样恨不得一天到晚腻在一处的,怎么说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了呢?”
“咱们殿下叫人家给始乱终弃了,”小李子捂着嘴,只当听不见马车里的动静,“殿下又给人家唱曲子又给人家端茶递水的,我瞧着人家只是无聊,拿着咱们殿下当小把戏玩呢。”
傅韶璋忙撩起窗帘子,只瞧见外面雨雾迷蒙,周遭的屋舍被洗涤得只剩下清灰色,脑海里总是飘荡着小李子的那句话,兀自冷笑一声,想着小李子这太监懂得什么?小李子嘴太坏,合该下拔舌地狱,她一准是怕了宫廷的倾轧,才要跟他一刀两断。不然哪一天东窗事发了,皇后、傅韶琰哪一个肯放过他们?胡思乱想着,就抱了文章跳下马车,顺着宫中幽深的走廊慢慢地向天元帝宫里去,恰走到一处假山石堆砌的黑黝黝山洞里,迎着面皇后宫里的九儿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衣裙婷婷袅袅、妩媚多姿地走来。
九儿望见傅韶璋,面上红了一下,也不退出这山洞,就站在狭窄的山洞里对傅韶璋福身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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