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记忆中的娘亲死去以后,她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儿时跟着一些大孩子靠着乞讨度过,对于幼儿来尚不算艰难,六七岁时因为漂亮被一个大户人家收留养育准备当做媳妇,结果十一二岁又因为漂亮被女主人赶了出来。好在在大户人家里学了很多手工纺织胭脂的收益,也能勉强过活。而因为伴随年龄增长日渐出众的美貌,到哪里都变成她的灾难。
从便受尽骚扰,旖旎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她可以沉默很多年,也没有笑容,永远冷若冰霜的一张脸。饶是如此,在她做工的时候,也不知有多少不良青年在附近围来绕去,用尽各种下流言语挑逗。有一天正好被路过的秦明月出手相救,自此结下缘分。
其实旖旎也不是没有碰到过救她的人,只是这些人最后总是对她图谋回报。只有秦明月这个看似和她一般冷漠的男人真心待她,留她在府里做活,温和相待。秦明月俸禄不低,却生活简朴,家里收留的佣人,基本也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变相给予他们钱两罢了。他对每个佣人丫鬟都很温和,正直谦恭,形容端庄俊美,是一个几乎让人挑不出任何瑕疵的男人。而两人之间的情愫是如何生起,连旖旎都不记得。甚至两人都未曾破,只是彼此间心知肚明。
然而旖旎并未听过他表妹的事情,也没有想过他会对自己有所隐瞒。如今坐立不安,所以想了个办法去问。在张府花园的角落里,秦明月依旧是那副冷静的面孔,在阳光下像一块晒不化的玉。他对旖旎:“我与表妹之间只是亲人,并无任何其他情分,又何必与你听?”
即便有情分,也不必了。毕竟旖旎已经嫁做人妇。旖旎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她难以心安。从很久以前张府张乾坤与母亲出城同游,她看到张乾坤母亲的一刻起,内心深处最为恐怖的记忆就藤蔓一般缠遍全身。那个优雅的贵妇人,华服艳貌,享受人间富贵荣华。她尖利地笑着杀死了旖旎的母亲,给了旖旎诉不尽的颠沛流离,却毫发无伤,没有任何报应。她与儿子享受天伦之乐,让另一个只有母女二人的家庭家破人亡。
旖旎那天忽然尖叫起来。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因为他们第一次看见旖旎脸上会有人类该有的表情,第一次听见旖旎的声音。秦明月第一时间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拖了下去,她的尖叫就变成了痛苦的呜咽,最后化为剧烈的颤抖和滚滚的眼泪。好在没有惊扰到张府母子。其实即便惊扰到了,秦明月也知道凭着旖旎的美貌必会化险为夷。但是他也明白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命运,旖旎一定会像表妹一样,落入张乾坤手中,就再无踪影。
旖旎对秦明月讲述了他们之间的仇恨,秦明月沉吟良久,也尝试和她讲道理让她放弃怨恨,通过正当的途径去解决问题。但年限太久,就算当真有那一年的事情,也早就过了官府规定的期限,加之秦明月表妹也曾经惨遭毒手,他能理解旖旎要报仇的心情,鬼使神差地在她百般请求之下,竟也答应了她,同意她入府亲自报仇雪恨。
他想到旖旎会用她的美貌入府,寻找时机。而她与张乾坤的婚礼,让秦明月始料未及。他一直担心的是旖旎会遭受表妹同样的命运,所以时刻徘徊在张府附近探听动静。而张乾坤迎娶旖旎的消息,就像一声炸雷,震得秦明月的头脑和心脏嗡嗡作响了几日。后来又听他们新婚安好幸福,那酸痛和恨意就冲了血液,秦明月甚至在想,旖旎的是不是在骗他。是不是她看上了张乾坤,想要攀附富贵,才故意上演了复仇的戏码。自此夜不能寐。
后来张家出事,张府夫人怀疑旖旎对她下了剧毒,秦明月才稍有安慰。不论如何,旖旎总算没有编故事欺骗。只是想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夜夜在别人的床榻之上,每日心如刀割。尤其那一夜听得旖旎的声音,和他们夫妻的夜话,只恨不得冲进去杀了那个男人,再逼问她为什么要背叛。为了仇恨连自己都豁的出去,这种女人教他如何评价?
然而当时旖旎入府,难道他秦明月就完全没有想过可能发生的事情?这样来,秦明月本也有着私心。他何尝不希望残害表妹的张乾坤得到报应,为了这份恨意,他潜意识里竟然出卖了自己的女人……当他想到这一点,几乎难以面对自己心中的那一份丑恶,忍不住在深夜泪下如雨。
而旖旎这边也并非对秦明月毫无隐瞒。比起秦明月,她更不能忍受自己所做的一切。实际上,她内心难安,最难以启齿的,是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她不会告诉秦明月,其实张乾坤与她,本是同父异母的哥哥。
旖旎年幼流离之时,也对张府里人物关系略有耳闻。当年残杀自己生母之人,就是张乾坤的母亲,现在张府里张老爷的原配夫人。她记得生母极其貌美,听人长叹那女子貌美如花,还与张府夫人争宠同时怀了孩子,可惜终究不能留在张府里享福,至今未闻其事,想必已经死了罢。那张府夫人平时笑靥如花,心地可是狠毒的吓人。听她只是怀疑一个奴婢偷了她的耳环,就把那奴婢的双手扣在狗舍内,任狗啃食。奴婢听得到狗啃咬自己骨头的声响,惨叫着昏死过去,之后便成了疯人。
旖旎这才知道,张府的老爷,原来是她的亲生父亲。而张乾坤不必,自然是她同父异母的长兄。这样的关系里,想到母亲的惨死,旖旎更是恨意难消。原来高门内这般无情,任人摧残一个柔弱女子的身体性命和感情,绝对无法原谅。
严格来讲,她其实不是想要报仇。因为张家的人死了,母亲也不会复生。但是她恨死了张家夫人,她也要她惨死,她要让她知道内脏腐烂,慢慢死去的滋味。她不会害怕的吧?她当年不就是那般杀害了另一个女人么?
于是旖旎故作殷勤,在张夫人每日的饭菜里,都加上微量的砒霜。每日亲自送上,日积月累,砒霜的毒素会慢慢在身体里发酵,使内脏腐烂,皮肉脱落,牙齿松弛,须发尽落。而她的把戏早被张乾坤看穿,他却没有戳穿她,只是暗地里用厮证实一番。结果出来,也没有像她想象般事情败露,被张乾坤杀掉。这些都是旖旎始料未及。她本也报了必死的决心,却不想事情会演变成今天这幅似乎风平浪静的模样。
旖旎咬住嘴唇。她本来豁出去,想要和这同父异母的哥哥结婚,虽不经人事,却也知晓结婚就要做那lan乱ln伦理之事,每每想起都悲从中来,心如刀割。然而张乾坤却没有碰过她,也让她奇怪不已。难道……旖旎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张夫人依然健在,日后你如何打算?与张乾坤百年好合,倒也男才女貌,甚是般配。只是……”秦明月到这里,胸中忽而一片酸楚,再也不下去。很久以前的花前月下,他痴迷于旖旎月光下美艳的容颜。那柔软的身体入怀,柔弱无骨。肌肤的触感,秀发的甜香,所有的一切呈现在秦明月心头,如那千丝万缕,痴缠无状。任他钢心铁肠,怎舍得就这般拱手让人?哪堪忘却那夜色静美,花好月圆?
暖阳如旭,日光下两人共语,就听另外一个男人在后方笑道:”我这妻子向来不爱话,我以为是她不善言谈,如今看你们相谈甚欢,想来是她与我话不投机。秦兄果然与传中一般魅力无敌。”
秦明月早看见了他,也不曾理会。旖旎回头,见阳光照在张乾坤脸上,他略微眯起眼,上下打量秦明月一番,接着笑:”许是秦兄比我还要了解旖旎喜欢什么。不如交代我一番,让我一仿东施效颦之计,和你一般哄她开心如意?”
接着三人都沉默一阵,只闻知了的鸣叫。临近中午,太阳炙烤大地,逐渐炎热起来。张乾坤依旧一脸笑容,只是不再话。秦明月心想,你又何尝在乎与她些什么?只是爱上她的脸罢了。但是为了不让旖旎陷入不必要的麻烦,他也只能同样一言不发。
最后居然是旖旎亲自打破了三人的僵局,她主动转身走回张乾坤身旁。张乾坤把她拥在怀里,心满意足地离去。临行前转头看看秦明月,脸上的笑容甚是诡异令人心寒。
那一刹那,秦明月从心底想抽出刀来,与张乾坤决一死战。表妹的冤魂,和夺人所爱的恨意,占据了全部身心。他甚至想,他已经不想再等旖旎按计行事。他没想过他会这样恨过一个人,以至于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恨到想把他除之而后快。
秦明月多年来堂堂正正,从未算计或者厌恶某人。他就像一个仁爱的代表,从未有过任何邪念。所以当初旖旎要独行进张府,他并不同意。而如今他亲身体会了刻骨的恨,才理解旖旎的做法。他现在何尝不想对张乾坤食肉噬骨?他确定刚才如果旖旎选择走向他,他会毫不犹豫地当面和张乾坤结算旧账。但旖旎终究跟了张乾坤走,秦明月感觉有些虚脱无力,最后只是深深地叹口气。
张乾坤拥着旖旎回房,内心冷笑不止。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旖旎和秦明月的关系?旖旎当时进入张府,也无非是秦明月计划中的一步。到底,旖旎只是一颗为秦明月表妹报仇的棋子罢了。没错,他剥了那个女孩的皮,做成了灯笼。不过也不止她一个,每一年他都做很多的灯笼,甚至还把人皮磨得细细,贴在窗棂上当窗纸。他乐此不疲地玩虐杀的游戏,内心深处就像有一个空洞,欲堑难填。
但是现在他已经很久不去想新的虐杀方法。连张乾坤自己也感觉神奇。自从看见旖旎,他就突然安定下来。张乾坤不清楚那种感触,总之只有旖旎在,他才能镇定。就好像旖旎是一个角度恰好的糖心,刚刚好地塞住了他心里的孔洞,让他内心甘甜安稳。每当看到旖旎那张万年冰山的脸,张乾坤就像吃下了静心安神的药丸。他想,这也许就是一物降一物,旖旎的淡然和冷漠,天生是他的克星。他只能把她锁在自己身边依赖。
旖旎本以为张乾坤会再次磨问她和秦明月的故事,谁知只见张乾坤一脸笑容,神乎飘远,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丫鬟通告老爷夫人要请张乾坤,他便笑眯眯地离去,仿佛刚才的一幕不曾发生。
窗下的雏菊开得正好。那雏菊的根,可是人血养育的。至于是谁的血,张乾坤已经不记得了。许得就是上次替夫人死去的厮?原来砒霜是可以养花,并且把花养得更加鲜艳妩媚……
忽然想起起秦明月过的几句话:楼台露重,月辉清浅。雏菊扶疏影乱。何言此夜是佳期?蓦回首,关山路远。
张乾坤冷笑,随口低吟:“佳容可忆,锦书难践。别绪离愁怎遣。欲凭寒酒解相思,断肠处,天涯梦短。”
张夫人正大发雷霆,准备把旖旎赶出去或者卖掉。厮丫鬟跪了一地,瑟瑟不敢做声。直到张乾坤笑吟吟地前来,张夫人才略有收敛,让张乾坤立作休书,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就把她乱棍打死,或者卖去青楼。
张乾坤令众人出去,好言相慰一阵。待张夫人略微平静,张乾坤才笑道:“母亲误会了。那件事情与旖旎无关。”见张夫人又要发作,忙解释道:“那厮不过是我玩人的一个法子,其实您的饭碗,仍是平时所用那只。试想若是旖旎真要害你,又何苦这样折腾。她年轻气盛,所穿鞋子也不甚高昂,只把你推倒,或者凭体力硬来,只怕母亲你贵体也受不住她穷家之女的力气。”
张夫人冷笑:“只怕她是跟我有甚仇恨,欲我不得好死,才用这阴险招数。最毒不过妇人心。打她进府那天起,我就看出她是个心思歹毒的女人,必定是贪图我们家的地位和金钱。那张脸阴沉的很,你也切记要提防她。她是想要害死公婆,便无人再管制她。”张夫人从鼻子里哼一声道:“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太多。”
张乾坤想了想,忽然灿烂笑道:“她这样的做法,如果是有心残害母亲,必然是希望母亲从五脏六腑开始腐烂,渐至皮毛。而后目盲耳聋,七窍流血,不得善终。不过凭我们家的条件,只要母亲稍感不适,立刻会请御医过来,服毒之事便自见分晓。我适才过,她要想杀人,本不需这样麻烦残忍容易~~暴~~露~~~的方式。而旖旎她却毅然决然地这样做了她会有什么目的?莫非她与母亲有什么不可磨灭的深仇大恨,须得让母亲受尽人间极刑苦难惨死,方才解她恨意?”
他这番话,语调甚是古怪,似乎大有深意。张夫人对儿子秉性多少比外人熟络,听出他言语间不寻常。忽然好似忆起了什么,发鬓一颤,茶杯险些失落于地。她猛然出口斥责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乾坤无视母亲蓦然变色的神情,接着用那古怪之极的声调,一字一句缓慢笑道:“我是您的儿子,她是我的妻子。古往今来婆媳难处,多是为争得中间这一个男人。莫非是见我孝顺母亲,旖旎生了嫉妒之心,必要让母亲求死不能痛不欲生,她才高兴满足?”
他听似无意的话语,却像一声惊雷,震得“咣当”一声脆响,张夫人无辜的茶杯终于落在地上。适才张乾坤那副洞悉一切的模样,怪异的言语,不知为何就让她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女人。现在他以婆媳的名义,引出二女争宠残害一事,使得适才雍容华贵,即便怒火冲天也华丽貌美的妇人勃然变色,脸皮铁青,鼻翼颤抖,似触电一般,忽而以手帕掩口道:“你是她与我有仇?是来我张家报复……你是……她可能是……?”
张乾坤笑而不语。张夫人已经发觉自己失言,可是激动的情绪无法遏制,终究还是将最不该的话了出来:“那,那你和她。。。。。。”
张夫人言毕魂飞魄散,一脸惊慌地望着儿子。张乾坤依旧在笑,颇有深意地与母亲对视。这世上没有人能和张乾坤的眼神长时间相望。如果和他对视长久,就会看出他严重深蕴的荒芜和血腥。那是一片看不清根基的地狱和深渊,会使跌落其中的人永不超生。
张夫人也不例外。她败下阵来,在张乾坤的笑容里瑟瑟发抖。张乾坤看着母亲惊慌失措的模样,啜饮香茗,而后起身笑言:“我知道,她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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