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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1页)

在驻地,军官很难与士兵有私人往来。彭德顿上尉意识到了这一点。倘若像莫里斯·兰登那样当个普通部队长,指挥一个连、一个营,或是一个团,他就能有些机会接触手下的士兵。所以,兰登少校几乎熟知自己所领导的每个人的姓名和面孔,这是在军校工作的彭德顿上尉力所不及的事。除了骑马(这几天任何马上骑术对上尉来说都不够刺激),他无法通过任何其他方式与自己逐渐厌恶的士兵建立关系。

然而,上尉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欲望,想在他们之间建立一种关系。对士兵的日思夜想不断地撩动他的心。他尽量多找正当的理由常去马厩。二等兵威廉斯为他备上马鞍,他骑上马时为他拉住辔头。每当上尉预知要同士兵见面,他就会感到自己头发晕。在他们短暂、冷漠的相遇时,他会奇怪地患上感官印象失灵症;一接近士兵,他就发现自己视力模糊且听力下降,只有当他骑马远去,剩他孤身一人时,那幅景象才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想到这个男青年的面孔——沉默的眼睛、湿润性感的厚嘴唇、童仆般稚气的刘海——这一影像简直令他如坐针毡。他很少听见士兵说话,但是他那含糊不清的南方口音犹如一首令人忐忑的歌曲不断在上尉的脑中回旋。

傍晚时分,上尉常独自漫步在马厩与营房之间的街道上,希望能遇见二等兵威廉斯。当看见他在远处懒怠的姿态时,上尉感到自己的喉咙发紧,几乎按捺不住了。待他们走到彼此的面前,威廉斯总是恍惚地越过他的肩头凝视远处,缓慢随意地举手行礼。一次,他们迎面走近,上尉见他剥开一块糖,随手将糖纸扔到了人行道边整洁的草地上。这一行为惹怒了上尉,走了几步之后,他又返回去捡起糖纸(是“宝贝露丝”牌子的糖[44]),放进口袋里。

基本上,彭德顿上尉的生活过于严谨规矩、缺乏情感,他并没有细想过自己对士兵这种莫名的厌恶。只有那么一两次,他因服用了过量的速可眠,醒得晚了,回想起自己近期的行为,令他感到不安。可是,他却没有真正地努力去迫使自己在内心做出一个评定。

一天下午,他驾车路过营房前,见士兵独自坐在长凳上休息。上尉沿街开出一段距离后停下车,坐在车里注视着他。士兵摊开四肢,安闲自得地快要睡着了。天空是淡绿色的,冬季太阳的余晖投下清晰、细长的影子。上尉一直注视着士兵,直到晚餐号吹响。威廉斯进去后,上尉仍坐在车里,望着营房的外面。

夜幕降临,楼里灯火通明。在楼下的娱乐室内,他看到有的人在打台球,有的在随意翻阅杂志。上尉的脑海里出现了食堂餐厅的情景,长条桌子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食物,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共进晚餐,有说有笑,洋溢着兄弟情谊。上尉对士兵们不熟悉,他用自己的想象描绘出一幅军营生活的蓝图。他被中世纪所深深吸引,认真研究过欧洲封建时期那段历史。这一偏好为他想象中的军营构图添加了色彩。想到两千人群居在这四方大楼里,他忽觉孤独落寞。坐在幽暗的车里,看着楼里那些灯光明亮、拥挤的房间,听着人们的喧闹声和清朗的说话声,泪水不禁从他那目光呆滞的眼中流出。凄凉的孤独感咬噬着他的心灵。他快速开车回家去了。

丈夫到家时,莉奥诺拉·彭德顿正在树林边上的吊床里歇着。随后,她进屋去厨房帮祖西做完晚饭,她们要在家里吃饭,饭后要出去参加一个派对。一个朋友给她们送来了六只鹌鹑,她打算给艾利森带去一盘,两个多星期之前的那个晚上,在她们的派对上,她突发严重的心脏病,从此长年卧病在床。莉奥诺拉和祖西把食物装在一个大的银托盘里。在餐盘上,她们放了两只鹌鹑和丰盛的各种蔬菜,菜汁在盘子中间汇流成一个小池塘。此外,还有很多其他的美味食物,莉奥诺拉端着这个大托盘摇摇晃晃走出门时,祖西不得不紧跟其后,也端着一个盘子盛放多余的食物。

“莫里斯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家里?”她回来时,上尉问道。

“可怜的人啊!”莉奥诺拉说,“他已经出去了。他在军官俱乐部吃饭。想想吧!”

他们各自换上了晚礼服,站在客厅的壁炉前,炉台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他们的杯子。莉奥诺拉身穿大红绉绸连衣裙,上尉穿着礼服。他有些紧张,不停地晃杯子,晃得杯子里的冰块叮当响。

“嘿!听着!”他突然说,“我今天听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他把食指放在鼻子的一侧,咧着嘴。他要讲故事了,先建构一个框架出来。上尉天生幽默风趣,八卦起来是个毒舌嘴。

“不久前,有个电话找将军,副官听出是艾利森的声音,就立马给她接通了电话。‘将军,我有个请求。’一个稳重、文雅的声音说,‘我想请您帮个大忙,让那个士兵别在早晨六点钟起床吹号,扰了兰登太太休息。’将军停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对不起,我想我没太听懂你的意思。’对方重复了一遍请求后,又是一段更长时间的停顿。‘请告诉我,’将军最终说,‘你是哪位呢?”这声音回答说:‘我是兰登太太家的男孩[45],阿纳克莱托。谢谢您了。’”

上尉静静地等待着,他不是讲完笑话自己先笑的那种人。莉奥诺拉也没笑——她似乎没听明白。

“他说他是什么?”她问。

“他想用法语说‘童仆’。”

“你的意思是阿纳克莱托打的那个电话说起床号的事。哦,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新鲜的事。简直不可思议!”

“笨啊!”上尉说,“这不是真的。就是一个故事、一个笑话而已。”

莉奥诺拉还是没听出笑点在哪里。她不善闲聊。第一,她总觉得要想象一个实际并没有在她身边发生的情景,有点困难。其次,她一贯心地善良,毫无恶意。

“嗨,这多卑鄙啊!”她说,“如果这不是真事,为何还有人不嫌麻烦去编造呢?让阿纳克莱托听上去像个傻瓜。你说谁会是罪魁祸首?”

上尉耸了耸肩,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曾编造过许多有关艾利森和阿纳克莱托的趣闻轶事,在驻地广为流传。编撰并渲染这些闲言碎语让上尉乐此不疲地沉浸其中。他谨慎地发布出去,给人一种错觉他并非是始作俑者,而只是道听途说。他这样做并非出于低调,更多是担心这些流言蜚语有一天会传到莫里斯·兰登的耳中。

今晚,上尉的新作没能让他欢喜起来。屋里只有他和妻子,再次滋生了他的忧郁感,如同他在灯光明亮的营房前坐在车里时的感受一样。他眼前又浮现出士兵那双棕色肤色的灵巧的手,在内心深处顿觉一阵颤动。

“你到底在想啥呢?”莉奥诺拉问。

“没啥。”

“可是,我觉着你看上去怪怪的。”

他们原本打算先去接上莫里斯·兰登的,正要出门,他打来电话请他们过去喝一杯。艾利森在休息,他们就没有上楼去。因为已经晚了,他们在餐厅匆匆把酒喝了。喝完酒之后,阿纳克莱托给身穿军服的少校拿来了军装礼服斗篷。小菲律宾人把他们送到门口,嘴甜地说道:“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谢谢,”莉奥诺拉说,“你也一样。”

少校可不是那么单纯。他疑心十足地看了眼阿纳克莱托。

阿纳克莱托关上门后,急忙跑进客厅,把窗帘拉起一英寸,向外窥视。他对这三个人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在台阶上停下来,点上烟。阿纳克莱托极不可耐地注视着他们。之前他们还在厨房那会儿,他就想到一个好点子。他从玫瑰园里搬来三块砖头,放在了前门漆黑的人行道尽头,设想着他们东倒西歪地摔倒在地上的样子。然而,他们却信步穿过草坪,向停在彭德顿家门前的车走去了,阿纳克莱托气得横眉怒目,冲着自己的大拇指狠狠地咬了一下。接着,他连忙跑出去把障碍物移开,因为他不希望其他人掉进他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那晚的聚会一如以往。彭德顿夫妇和兰登少校去了马球俱乐部的舞会,放意畅怀,自得其乐。年轻的中尉们依旧前来向莉奥诺拉大献殷勤;在室外游廊上悠闲地喝着威士忌时,彭德顿上尉的新故事借机找到了理想的听众,一个众人皆知的才子炮兵军官;少校则和一帮哥们待在休息室里,谈论钓鱼、政治和矮种马。因次日早晨有追猎[46]活动,彭德顿夫妇和兰登少校大约在十一点就一起离开了。此时,阿纳克莱托已上床睡了,他晚上先陪了一会儿女主人,给她打了一针。他也像艾利森夫人一样,总是靠着枕头睡觉,虽然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好好休息过。艾利森自己在打盹儿。午夜时,少校和莉奥诺拉在各自的房间里睡得正香。上尉在他的书房里坐下来,安静地工作了一会儿。这是十一月里一个和煦的夜晚,松树散发出清香怡人的气味。四处风平浪静,草坪上黑暗的阴影纹丝不动。

在这深更半夜,艾利森·兰登感觉自己从半睡半醒中醒过来。她做了一连串怪异逼真的梦,梦里她回到了童年,她拼命地挣扎着不愿醒来。然而,这样的挣扎是徒劳的,转眼她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向黑夜。她不禁哭了起来,仿佛她那轻柔、充满焦虑的啜泣声不是出自她本人,而是来自夜里户外某处的某个神秘的受难者。近两个星期,她感到黯然神伤,心情极差,经常哭。起初是要求她绝对卧床,医生告诉说如果心脏病再次发作的话,她就没救了。不过,她对她的医生评价不高,私底下称他是老军医[47]——而且是头号蠢驴。虽为外科医生,他还喝酒,有一次和她争论时非说莫桑比克位于非洲的西部而不是东部海岸,直到她拿出地图册来才肯认错;总之,她藐视他的意见和建议。她坐卧不宁,两天前突然很想弹钢琴,就趁着阿纳克莱托和她丈夫不在家时,自己起床穿好衣服下了楼。她自我陶醉地弹了一会儿。回房间时,她慢慢地、步履蹒跚地走上楼梯,虽然感到很累,但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这种被困的煎熬感——因为她现在只有等待,等待身体好转,才能实施她那些计划——使她变得很难伺候。开始时有个医院的护士在照顾她,可是这个护士和阿纳克莱托相处得不融洽,才干了一个星期她就走了。艾利森在持续各种抑制不住的幻想。那天下午,附近有个孩子尖叫一声,就像孩子们玩耍时经常那样喊叫,她却莫名地担心孩子是被车撞了。她让阿纳克莱托冲到街上去看个究竟,即使他回来向她保证孩子们只是在玩“我是间谍”游戏[48],她仍不能消除焦虑情绪。还有,一天前,她闻到了烟味,硬说是房子着火了。阿纳克莱托彻查了房子的每个角落,她却仍放心不下。任何突如其来的声响或一点小事都会把她弄哭。阿纳克莱托忧心如焚,少校则尽量躲着不回家。

此时已是半夜,她躺在昏暗的房间里哭泣,又开始出现幻觉。她向窗外看去,在彭德顿家后院草坪上再次看见一个人影。那人靠在一棵松树上,静静地站着。之后,她眼看他穿过草坪,从后门进了屋里。此刻,她想到这个人,这个鬼鬼祟祟的人,就是她自己的丈夫,她感到一阵惊恐。他正悄悄地溜到韦尔登·彭德顿妻子的身边,竟然还是韦尔登也在家里,正在书房工作的时候。这令她怒发冲冠,顾不上理智了。她气得直恶心,就下床去卫生间呕吐起来。接着,她在睡袍外披了件外衣,穿上了鞋子。

走在去彭德顿家的路上,她没有犹豫。尤恨与人反目的她也根本没有思量过将如何应对自己突然陷入的局面。她从前门进去,随手砰地关上了门。客厅里只有一盏灯亮着,所以门厅半明半暗。她费力地喘着爬上楼梯。莉奥诺拉的房门打开着,她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床边的侧影。她走进屋里,打开了墙角灯。

在灯光下士兵眨了眨眼睛。他把一只手搭在窗台,半欠起身子来。莉奥诺拉在睡梦中翻来覆去,喃喃自语,又翻了个身脸对着墙。艾利森呆立在门口,惊愕得脸色煞白,面容扭曲。她一句话没说,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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