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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绝望的流泪（第1页）

田石松和季钢扭打在一起，没人注意到左侧有一只木箱子已经被他们撞击得摇摇欲坠，不知是谁的脚再一次踢到了左边的货架，箱子从天而降，此时田石松正好被季钢猛推一把撞在另一边的货架上，他刚要扑上去，箱子已经掉落，瞬间的功夫，季钢被箱子砸翻在地，田石松来不及反应，只看见浓稠的血喷射出来，他吓呆了，张大嘴愣在那里，突然他醒悟过来，大叫起来：“来人哪，来人哪”，他不敢去碰那个箱子，转身跑向仓库门口。

季钢牺牲了，作为救人的英雄，田石松一直精神恍惚，问他话也说不清楚，人家问什么他都是啊啊唔唔地答应，结果这场斗殴就演变成了英雄救人的佳话，而被救的田石松更被大家看轻了，季钢救了他，他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感恩戴德，却稀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连追悼会都没去参加。“英雄和懦夫的差距啊。”很多人在心里这么感叹，甚至有人想“干吗救他这个废物！”直为季钢感到不值。

田石松出院后，精神恢复了不少，他不甘心被当成被救的对象，可是，难道去说明吗？怎么说明？谁，又会信？那时候英雄的事迹已经上了当地报纸的头条，市里的表彰大会也开过了，英雄的奖状也挂上了宇文慧家的墙，宇文慧作为英雄的家属已经开始了漫长的向英雄学习的巡讲。连仓库里的血印也冲刷得不留一丝痕迹。一切都成定局，田石松如果在这样的时候出来说一个不字，恐怕连贪生怕死的懦夫都当不成，要成为千夫唾骂的奸佞小人了。他无奈地长叹，这个世界的确容不下他，其实他的出身也是纯正的红五类，可是，在季钢的阴影里，他注定只能是翻不了身的小喽罗一个。

可是他得去向宇文慧说明，这件事，总得有一个人，明明白白地知道真相，这个人，只能是宇文慧，作为他相爱的对象，作为季钢的妻子，她有权力，也有义务，知道事情的本来面目。

田石松去宇文慧家里找她，因为白天她几乎都不在厂里，而是到全县各个大中小企业去巡回演讲。只有晚上她才会告别那些激动的听众，两眼通红地回到家里，家里黄灯莹莹，只有弱弟幼子可怜巴巴地等她回来，当然，厂里也没忘记她的家事，派来照顾两个孩子的同事，总是把她家整理得干干净净，水瓶里灌满开水，做好的饭菜也总是分成两份，一份给孩子们吃，一份给她留在保温瓶里。但这种时候，他们更需要的是姐姐和妈妈。一个原来安详和睦的四口之家，霎时变得惨淡冷寂，两个孩子看见田石松进门来，都像躲避瘟疫一般远远地跑开去。

自从季钢的死讯传来宇文慧痛哭一场后，她还没有去想过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没有去思考过为什么老公死的时候会和田石松在一起，也没有过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摆在她面前的只有季钢逝去带来的巨大痛苦，只有季钢作为英雄给她和这个家带来的喧嚣，她甚至没有时间空下来真正地为季钢祭奠，每天的巡讲就像一次次地掏空她的心，回到家里照顾好孩子，所有的动作都机械得像一台永动机，只是木然地做着，等孩子们睡着，她早已累得快要虚脱了。倒在床上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疲惫的身体立即沉睡了，不给她想的余地。

田石松突然出现，让她好像一下子醒悟过来，原来除了巡讲还有诸多纷繁的事务存在着，她不可能永远像个机器一样没有思想，人在心离地在这个尘世生存下去。有许多事情，她得面对。她关照两个孩子不要跑远，就去隔壁刘大爷家去玩儿。然后回过头来招呼田石松，她请他坐下，并端来了茶。她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但两人对坐着谁也没说话，这当儿，她似乎想起来，季钢是为了救田石松才牺牲的，也许，他是要来表示感谢的吧，唉——她不觉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是田石松却听到了这声叹息，本来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但听到她的叹息声，他心里开始沸腾，仓库里那血腥的场景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慧，你知道，事情不是那样的。”他艰难地开口了：“我是说，我和季钢在仓库里发生了争执。”

宇文慧瞪大眼睛看着他，听他一点点地剥开苍白的英雄故事外皮，露出血淋淋的真相，她不禁浑身发软，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他在说什么？他在说别人的故事吗？或者他是在为自己开脱吗？怎么可能，这明摆的事实居然还有所谓真相？不可能，田石松他……他太卑劣了……”她微微地颤抖着，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划着圈，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哭，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田石松说完嗓子都快哑了，虽然他说得很轻很快，但他觉得他是在用尽生命之力诉说一个真实的自己和季钢。他不求别人的理解，连宇文慧的理解他都不强求，但他一定要亲口告诉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田石松绝非忘恩负义的小人，绝非怯弱卑鄙的废物。

他看见宇文慧的泪流下来，禁不住抬手去帮她擦拭，他这个动作几乎出于无意识，而宇文慧似乎也陷入混乱中并没有制止他的举动，直到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她才突然意识到不妥，猛地向旁边一让，躲开了他，也清醒了过来。她心里却并没有愤怒，但因此她对自己失望透顶，忿忿地站起身，像在骂自己一样对田石松怒吼道：“你在干什么？你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你走吧，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相信，季钢救了你，你却这样向他倒脏水，你还是个人吗？”她找出自己能想得到的最凶狠的话来骂他，借以骂醒自己。

田石松并没感到意外，自从他认为宇文慧背叛了他，他就再也没有对她抱有过从前那种毫不迟疑的信任。他认为她已经变了，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工人季钢的妻子，她的生活里不再需要爱情，只要有季钢那样硬的后台支撑她在工厂里如鱼得水，她就满足了。她已不再是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她现在，只是一个空有躯壳的追求名利的女人。名与利，她也的确得到了，托了季钢的福，她早早就调到了技术科，又托了英雄的福，她还在巡讲中，就已经提拨为技术科的科长了。如果自己还对她抱有幻想，那就太可笑了。今天他来，只为说清楚所谓英雄的真相。现在话说完了，他该走了，就算宇文慧不骂他，他也打算起身离去了，刚才那个下意识的动作，只表明自己的心，还对过往那段爱情，断得不够决绝。

田石松什么也没说，站起来，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就走出了屋子，在屋外，他遇到了正则和他的小舅舅。两个孩子看他的眼光，让他对这个世界，又多了一份痛恨。

田石松走了，宇文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晚上，她虽然和平常一样累得散了架，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这是季钢走后的第一个不眠之夜，在这个夜晚，她回忆起了太多的往事，从对田石松那朦胧的爱意一直到她结婚，她是真的结错了婚。如果那时候她对自己的爱情作一点坚持，今天一切都会不同了吧。

如果她在结婚的当天为了田石松悔婚，那么在厂子里她是别想呆下去了，她知道季钢并不会为难她，可是，凭季钢在厂里的人缘关系，对她宇文慧，人人皆可以得而诛之。当然她并不怕这样的结局，因为出身不好，她到哪里都是夹着尾巴作人，她早已习惯作为二等公民的待遇，可当时，她为什么没有能下了这个决心呢？是对田石松的爱情不够深？是对季钢的感激之情有了一点质变？还是因为田石松来得太突然，让她措手不及？她没办法理清以前的思绪，她又想起了傍晚时田石松那一番话。他说的，会是真的吗？

这只是一场斗殴，而且田石松并非完全无理，对于梅芬那件事，宇文慧是充分理解田石松的愤怒的，同为技术人员，知道一个实验意味着什么，这么随意地就被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搞砸了，放谁身上都不能原谅她的。她也清楚季钢的态度，季钢作为一个工人出身的干部，更加看重的是人，他虽然不肯承认，但宇文慧能看出他对人看得比实验重，他认为不能因为一个实验就毁掉一个人的前途，却不去考虑这个人毁掉实验是出于什么原因，如果真是不可抗拒的原因，她相信田石松绝不会抓住不放的，他不是这么小器的人，他一定会如季钢所愿，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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