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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的日子（第1页）

不知何时起，我心里每每会有一种荒凉欲哭的情绪，每当这种情绪来临的时候，我往往会变得什么都做不了。我就只是会找一个地方荒凉的把自己坐着或者站着，看上去全不像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苏夫人说我小小的年纪却吃了常人不能想象的苦，所以心里装着太多的说不出的情绪。我心里想，其实我吃了什么苦呢？我只是参加了一场战斗，杀了十几个人，然后看着同伴死绝，敌人死绝，自己毫发无伤的在死人堆里睡着了，然后安安稳稳的被人救了回去而已，这算是苦吗？

可我还是常常陷入那种无比荒凉的情绪里，可我的思想却始终只是处于空灵的状态，我想哭，不知为何想哭，心里发堵，不知为何发堵。

我每天懒懒散散，什么都不想做。像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在父亲那么严格的教学下也会每天想方设法抽出时间到小树林去劈一百刀，射一百箭，打一百次弹弓。在我刚刚跟王师傅学刀法那阵，即使每天赶路很累我也都会在商队扎营的时候把握时间埋头苦练。可现在，我整天住在苏领队家里，什么都不需要做，有的是时间，我却变得懒懒散散。

从到了苏领队家以后，我就几乎再也没有碰过我的武器，不管是我从家里背出来的柴刀，还是也已经跟了我好些日子的朴刀，或者是那把王师傅亲手交到我手里的商队护卫的弓。

我把这些武器都随意的搁置到一个我平常不会看见的地方，就在苏家做起了懒人。倒是小六还时不时的背着我把那些东西拿出来整理，或许他觉得我迟早还会用到那些东西的吧。

我在苏家的时候唯一又一次碰刀，还是因为苏领队的小儿子文若听小六说我会刀法，嚷嚷着让谨哥哥耍给他看，我才无奈的瞪了小六一眼，让他拿出刀来。不过那次却因为我在练刀的时候走神，不知怎的竟突然想到了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一时不察，脚下一滑摔倒而告终。还连累了小文若被他母亲一顿教训，让我心里也十分自责。

我不喜欢出门，所以我在苏家的日子最大的收获就是和苏家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混的很熟。虽然我不太爱说话，但很显然我还是让大家都很喜欢我。

苏领队和苏夫人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伙计们于是也就把我当少爷一样对待，但我却又和苏家夫妇一样一点架子也没有，于是伙计们对我明显的也很满意。再加上他们从小六口里听到了那些关于我的遭遇，心里也下意识的对我有着某种疼惜，于是总体来说，我倒是得尽了苏家人的人缘。

没有了旅途的颠簸，我的身体在苏家人精心的照顾下日渐复原。

身体复原了，却还一直在苏家做个闲人吃白饭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我虽然每天荒着，也常常想帮苏家人做些事情。不过我能做什么呢？如果说是去帮伙计们干活，先不说苏领队和苏夫人不许，伙计们自己也不会让我插手。而家里的事大部分又偏偏都是伙计们再做，他们却又正好不让我插手，我一时倒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一直到后来苏夫人见我每天无事可做时常常便是呆呆楞着，担心我的状况，这才应允了我去和伙计们一起干活，但也仍是挑最清闲的给我做。

本来苏领队是想让我接着练武的，但看见我把武器都刻意搁置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的做法，估摸着也明白了我不怎么想再碰兵器的想法，所以也就听了夫人的。

小六留在了苏领队家里做伙计，但似乎是得了苏领队的吩咐，所以仍是每天跟在我身边，因此我仍是天天听着他的叽叽喳喳，倒也高兴。

总之，我那阵子的状态其实一直都不好。虽然在苏家得到了苏家夫妇的百般照顾，苏家人全心全意的呵护，可我却一直陷在自己那种乱七八糟的状态里无法自拔。现在想想，或许正是因为太多的温暖触及了我那敏感的少年情怀，让我下意识的觉得悲伤。

那个年关其实过得并不好，因为在那次袭击里老伙计和护卫们几乎死绝，各种事后抚恤和对他们亲人的宽慰每日里都让苏领队忙的焦头烂额。而苏领队的这些忙碌让我无法不常常想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再联想起他们的亲人正在为他们满含热泪的哭泣时，我此刻却正坐在苏家生着炭火的屋子里享受着苏家人的关心，我怎么能不觉得悲伤？

苏领队那阵子每天忙着进进出出的为着已死者的后事操心，我有时候也跟着他一起去那些死者的家里去看望那些死者的未亡人，那些未亡人双眼里的悲痛常常让我觉得心里无比难过，那些死者的音容笑貌往往浮现在我眼前，那些都曾是我活生生的同伴，都曾笑着叫我，小谨，小谨。他们如今死了，他们的亲人都在巨大的悲痛中无法自拔，而且将要永生承受这种悲痛。他们往往是家里的顶梁柱，此刻他们却死了，对于他们还活着的亲人来说就如同天塌了一般。我不知道那些孤儿寡母今后如何生活，我知道苏领队为首的这些商人会给这些死者的家属以优厚的抚恤，但抚恤金总是会花完的，而商人们也无法面面俱到的为他们着想到所有的事情。毕竟商人们总不能把所有的钱都用来照顾这些孤儿寡母，那他们的生意也就不必做了。他们只能为他们提供尽量优厚的抚恤，或者为他们当中有劳动能力的人提供一个养家糊口的岗位，保证这些人不会彻底无法生活下去。还能怎样呢？

而且，并不是所有的死者都有家人，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类型，就像我的师傅。我之前说过，王师傅本就是从西北边关只身逃回中原的败兵，被苏领队引荐到镖局去做了护卫。而他在镖局这么多年一直也都是过得刀口上舔血的生活，所以也一直没有成家。像我师傅这样的情况，在那场血战中死去的有好几个。像他们这样子的人，死了就死了，甚至连个为他们哭的人都没有，更别提每年过年或清明时谁给他们烧纸钱了。估摸着也就只有他们活着的时候为之奋战过的这些主家或许会记得给他们烧一下吧。

这是一个过得并不怎么好，不怎么开心的年，我在这样的气氛里不得不常常陷入悲伤，然后无法自拔的进入那种荒凉欲哭的状态。虽然苏家人对我百般的关心呵护照顾，但越是如此，我在感觉到那种他们真心给我的温暖的时候我便越容易的就陷入那种悲伤的情绪。

怎么能不悲伤呢？每天都在处理着关于那些死者的事情，每天眼前都会浮现出那些死者的面貌。

眼前就已经过了年，我一直在苏家做着闲人，虽然苏家夫妇从不说什么，一直待我若亲子，但我自己也觉得不妥了。我毕竟不能这么一直闲在苏家，且不说名不正言不顺的，何况我还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正值大好年华，总不至于就这么便荒废终生吧。

我一直都清楚生活总是要向前进的，即使我再多么不愿。

我不能一直将自己停留在已逝的过去里，在那悲伤里耗尽我终生的年华，何况我也深刻的知道，虽然我真的很难过，难过到甚至常常早晨醒来时会发现自己的枕头是湿的的地步。我总是梦见那个胡子拉扎的大汉，我的师傅，他在金色的夕阳的照耀下脸也变得金黄，神圣的像一尊佛像，他深沉的问我，太平点不好吗？

但虽然我是如此的难过，我也终究是不可能就这么停留在对他们的难过里一辈子。我这些天都没有动过我的兵器，也荒废了十几年苦练的箭法和王师傅教我的刀法。我还记得那些常在王师傅教授我刀法的时候在旁边看着不时指点我的护卫们，他们每每看到我那么认真的苦练那些杀人的招式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摇摇头。还有我那用深沉的语气反问了我一句太平点不好吗的师傅。我在这段什么都不做的日子里经常的想起他们。想起这些明明不喜欢刀剑，不喜欢战斗的人在商队遇袭那一刻奋不顾死的冲杀上去的情形。

他们在为什么而战斗呢？他们明明不喜欢战斗。有家的护卫们是为了他们的家人在战斗，但像我师傅这样的人呢？他没有家，孤家寡人，他战斗难道就只是为了不饿肚子吗？

苏家的前院子里有棵树，我不知道是什么树，也没问过。冬天它光秃秃的，只剩下些枯了的枝丫。我有时候没事做的时候会爬到那上面去，然后坐在上面的某个枝丫上摇摆我的双腿。我安安静静的看外面的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也显而易见的被他们看到。

我通常都在夕阳将落的黄昏爬到上面去，但我从没有在那棵树上等待过黎明。我坐在上面，摇晃着我的双腿，光秃秃的树上坐着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少年看着街道，街道上的人不时看看少年。

我有时候也会想起飞燕子，坐在光秃秃的大树上，当夕阳映上我的眉梢的时候突然的眼前出现她的影子——白衣飘飘，宛然若仙，突然降临尘世，把我拯救。我后来听说了一些她的事情，知道了她少年时全家被杀，唯有她自己被一江湖奇人救出的凄惨往事，也知道了她十六岁出道，加上刀疤脸三年斩杀二十五名黑白两道成名高手的辉煌经历，她自称艾莫，以飞燕子之名名动江湖，广为人知，成为江湖的一个巾帼传奇。我每次听到的越多，对她越了解一分，似乎那个偶尔在我眼前浮现的白色身影就会变得更加清晰一分。那个身负血海深仇，满心恨意的女子，那个名震江湖令无数江湖人胆寒的飞燕子，那个用敬畏和惧怕让所有人遗忘了她真实年龄的少女。

她一定很孤单吧，我有时候会在心里这么想。

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再遇到她，有没有可能再遇到她。但我在我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意识到了一件事，就是我渴望我能再见到她。真奇怪，我明明亲眼见识过她一剑斩断霸天虎手臂的心狠手辣，也被她亲自命令去一脚踩在霸天虎的断臂上去为她逼供，而后来我又清楚的听人讲了那么多关于她的故事，每一个都是鲜血淋漓。可我居然无法在心中将她当作是一个嗜血的魔女。

我不知道那个孤零零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女，每次杀掉仇人时她的面纱下到底是怎样的表情？真的只是单纯的因为报仇雪恨而觉得畅意欢快吗？可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何她让我去踩着霸天虎的断臂，可她甚至不敢撇过头去看一眼霸天虎的惨状，霸天虎与他深仇大恨，可她又为何最后却将霸天虎交给了同样和霸天虎有仇的我来处置？

我坐在黄昏渐落的树桠上，偶尔想到那个白衣飘飘的影子，心里会忍不住的想到这些事情。那个宛然若仙从天而降拯救了我的女神，那个在霸天虎的偷袭下也会在瞬间惊慌的白衣少女，那个因为杀掉二十五位成名高手而名震江湖的飞燕子，那个终日蒙着面纱声音冷酷的心狠手辣的魔女，到底哪个是真的她？

我从没有给过自己任何答案，不管是有关于那些厌恶战斗而又死在战斗里的人们在为何战斗？还是关于那个白衣飘飘的飞燕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在苏家的日子里更多的时候往往只是一种简单的行为散漫，思想散漫。我每天无所事事，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想过的很随随便便的生活着。

苏家夫妇一直担忧着我的状态，这对善良的夫妻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将我像亲儿子一样的看待。我因为他们的存在，才有了那样的机会去过了这么一段难以想象的日子。

我每天在自我放逐中把自己的心肆意的悲伤，去为那些死去的人做最后的缅怀。也常常用好像看倦世事的老人的心态去思考很多的事情，但我不管想了多少，都从不曾给自己答案。因为似乎我压根就明白，那些答案有些会自然而然的出现，有些早已明了在我心中。

生活总是会继续，而再继续时，我也再不是那个除了一个英雄梦便人事尽不知的懵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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