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珍贵的纪念品
我买下了所有正在拍卖的她的用品,我曾经想跟她交朋友,可她甚至不肯与我交谈片刻。我手头有她每天晚上都玩的小纸牌,她的两只猕猴,封面上印有她纹章的三本小说,她的一条小雌狗。噢,你们这些快乐的家伙,你们曾经是她生活中闲暇消遣的闺中密友,你们占有过她最逍遥自在、最不可侵犯、最隐秘的所有时光却并不以此为乐,甚至对这样的快乐并不向往,换了我就会尽情享受这些时光;你们感觉不到自己的幸福,所以你们也无从谈论这种幸福。
她每天傍晚都与好友一起玩纸牌,她的手指摆弄过的这些纸牌见证了她的烦恼或欢笑,亲眼目睹了她的欢情的开始,她放下纸牌,拥抱这个每天晚上都来同她一起玩牌的男人;卧榻上放着她一时兴起或疲倦困倦时翻开或合拢的小说;她听凭一时的冲动或自己的梦选择小说,她把自己的梦托付给这些小说,小说再把梦中讲述的故事糅合在一起,帮助她更好地做自己的梦,难道你们真的对她一无所知吗?难道你们真的对我无可奉告吗?
她梦想的就是小说的人物和诗人的生活;她以自己的方式与纸牌一起时而感受宁静,时而感受内心深处的狂热,你们让她的精神得到娱乐或充实,你们打开或抚慰她的心灵,难道你们对此丝毫没有印象吗?
纸牌和小说经常在她的手中停留,久久地躺在她的桌子上:王后(Q)、国王(K)或仆从(J)是她最疯狂的聚会中一成不变的宾客;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在她卧榻旁的台灯与眼神的交叉火力下梦见了你们的梦,一个寂静无声而又声音嘈杂的梦,不能让萦绕在你们周围的香气蒸发出去,那是从她的屋子、她裙袍的质料、她的手或膝的触摸中散发出来的芬芳。
你们还保留着被她或欢快或紧张的手揉皱的褶痕;书本上或生活中的忧伤让她落泪,也许你们会把这些泪水当作战利品来保留;她的眼睛为之闪亮或感伤的那一天曾经给你们带来这种温暖的色调。我浑身颤抖地抚摸着你们,迫不及待地期待着你们的告白,为你们的沉默深感不安。可惜啊!也许她也像你们一样可爱脆弱,无意之中不知不觉地成为自身特有的那份优美雅致的见证。她的纯真的美也许只是我的向往企盼。她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也许梦见她的只有我一人。
九 月光奏鸣曲
I
父亲的苛求、皮娅的冷漠、对手的冷酷,有关这一切的回忆和顾虑给我带来的疲惫比起旅途劳累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白天陪伴我的阿森塔对我不太熟悉,可是她的歌声、她对我的柔情,她的雪白、粉红、棕色的美貌,她的在阵阵海风的吹拂中持久不散的幽香,她帽子上的羽毛,她脖颈上的珍珠却化解了我的忧愁。晚上九点左右,我已经精疲力竭,我请她坐车回去,让我留在野外稍事休息。她表示同意后就离我而去。我们离翁弗勒仅有咫尺之遥;那里的地势得天独厚,背倚一堵山墙,入口处的两行林荫道旁耸立着挡风的参天大树,空气中透出丝丝甜香。我躺在草地上,面朝阴沉的天空;听见身后大海的涛声在轻轻摇荡,黑暗中我看不清大海,我几乎立即陷入昏睡之中。
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在我面前,夕阳映照着远方的沙滩和大海。暮色降临,这里的夕阳、黄昏与所有地方的夕阳、黄昏好像没有区别。这时,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信,我想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四周一片漆黑,尽管印象中弥漫着强烈的光线。这夕阳异常苍白,亮而无光,奇迹般地照亮了黑沉沉的沙滩,我好不容易才从昏暗中辨认出一只贝壳。梦中的这个特殊的黄昏犹如极地沙滩上病态而又褪色的夕阳。我的忧伤顿时烟消云散;父亲的决定、皮娅的情感、对手的恶意犹如一种不可或缺而又无关痛痒的宿命仍然缠绕着我却无法将我压垮。昏暗与灿烂的矛盾,魔法般地缓解了我的痛楚的奇迹并没有让我产生任何疑虑和恐惧,可我却完全包围、沉浸和淹没在有增无减的甜蜜之中,这种愈演愈烈、愉悦美妙的甜蜜最终将我唤醒。我睁开双眼。我的梦,辉煌而又苍白,在我的身边展现。我瞌睡时倚靠的那堵墙十分明亮,墙上的常春藤长长的阴影轮廓分明,仿佛是在下午四点。一株荷兰杨树的每片树叶都在一阵难以觉察的微风中翻动闪烁。海面上的波浪和白帆依稀可见,天清气朗,月亮冉冉升起。浮云不时从月亮前掠过,沾染上深浅浓淡的蔚蓝,惨白的颜色就像海蜇的胶质或蛋白石的核心。然而,我的眼睛却根本无法捕捉遍地闪耀的光明。在幻景中闪亮的草地上仍然黑暗笼罩。树林、沟渠一片漆黑。突然间,一阵轻微的声音就像焦虑不安的情绪那样缓慢醒来,迅速壮大,在树林上翻滚。那是微风揉搓树叶发出的簌簌声。我听见一阵阵微风波涛般地在整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奔涌。然后,这声音逐渐减弱直至消失。我面前夹在两行浓荫覆盖的橡树之间的狭小草坪上似乎流淌着一条光亮之河,两边是阴影的堤岸。月光召唤着被黑夜淹没的看守人小屋、树叶和帆船却并没有将它们唤醒。在这沉睡的寂静之中,月光仅仅映照出它们外表的模糊幻影,让人无法辨清它们的轮廓,而白天看起来如此分明实在的这些轮廓还以它们的确切形状和永远平庸的氛围让我窒息。缺少门扉的房屋,没有树干、几乎没有树叶的枝叶,离开了小船的风帆犹如沉浸在暗夜中酣睡的树木离奇飘忽而又明媚的梦,那不是一种残酷得不能否认、单调得千篇一律的现实。树林从来没如此深沉地酣睡过,仿佛月亮正在利用树林的沉睡不动声色地在天空和大海中举行这个惨淡而又甜蜜的节日盛典。我的忧伤烟消云散。我听见父亲对我的训斥、皮娅对我的嘲讽、对手在策划阴谋,这一切在我看来都不那么真切。唯一的现实就存在于这种不现实的光明之中,我微笑着祈求这样的现实。我不明白,究竟是哪种神秘的相似性把我的痛苦与树林里、天空中、大海上欢庆的重大秘密联系在一起,可我却感觉到它们响亮的解释、安慰和道歉,我的才识是否参与了这样的秘密无关紧要,因为我的心灵分明听到了这个声音。我在深夜里以它的名义呼唤我的圣母,我的忧伤在月亮中认出它那不朽的姊妹,月光照亮了黑夜中变形的痛苦,驱散了我心头的乌云,化解了我的忧愁。
II
我听到了脚步声。阿森塔朝我走来,宽松的深色大衣上露出了她白皙的头脸。她略微压低嗓音对我说:“我的兄弟已经睡了,我怕您着凉就回来了。”我走近她;我浑身颤抖,她把我揽入她的大衣,一只手拉着大衣下摆围住我的脖颈。我们在一团漆黑的树林底下走了几步。有什么东西在我们前面闪亮,我来不及退避,只能往旁边一闪,好像我们绊到了一段树桩,这个路障就隐藏在我们脚下,我们在月光中前行。我让她的头凑近我的头。她微微一笑,我流下眼泪。我看见她也在流泪。我们都明白,哭泣的是月亮,它把自己的忧伤融入我们的忧伤。月光令人心碎而又甜蜜温馨,它的音符深入我们的心坎。月亮在哭泣,就像我们。月亮不知为何而哭,正如我们几乎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然而,月亮却对此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它的不可抗拒的甜蜜绝望感染了树林、田野、天空,月亮再度映照着大海,我的心终于看透了它的心。
十 往日的爱情中眼泪的来源
小说家或他们的主人公对自己逝去的爱情的追忆在读者看来是如此的感人肺腑,不幸的是,这样的追忆非常矫揉造作。我们往日的博大爱情与我们如今的绝对冷漠之间存在着反差,成千上万个具体的细节——言谈中对某个名字的回忆,抽屉中重新找到的一封信,与当事人会面,甚至后来博得她的芳心——让我们意识到,在一部艺术作品中,这种如此令人痛心疾首的反差让人潸然泪下,而我们却在生活中对此冷眼旁观,因为冷漠和遗忘恰恰就是我们目前的现状,我们的爱人和我们的爱情最多只能给我们以美的享受,因为烦恼和痛苦的官能会随着爱情一起消亡。这种反差带来的令人心碎的忧郁只是一种精神真实,同时也会演变成一种心理现实,假如一个作家将之置于他要描写的激情的开头而不是结尾的话。
其实,当我们开始恋爱的时候,我们的经验和我们的智慧——罔顾我们向往甚至幻想爱情永恒的心灵——经常告诫我们,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对我们赖以为生的这个精神上的爱人无动于衷,正如我们现在对待除她之外的其他所有女人那样……听见她的名字,我们不会感到肉体上的痛苦,看到她的笔迹,我们不会发抖,我们不会为了在街上遇见她而改变我们的行程,即使遇到她,我们也不会惊慌失措,即使是占有她也不会让我们欣喜狂热。于是,对这种先见之明的确信让我们流泪,尽管我们始终热衷于如此强烈的荒唐预感;而爱情犹如无比神秘而又哀伤的奇妙早晨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此这般的爱情在我们的痛苦面前略微展示了它如此深邃奇异的宏大前景及其迷人的苍凉忧伤……
十一 友情
忧愁的时候,躺在暖热的眠床上是一大快事,躺在床上不作任何努力与抗争,甚至把脑袋埋在被褥底下,彻底缴械投降,像秋风中的树枝那样呻吟。然而,还有一张更加舒适、弥漫着绝妙芳香的眠床,那就是我们温馨、深沉而又难以捉摸的友情。当这张眠床变得悲伤和冰冷的时候,床上躺着的是我颤抖的心。把我的思绪深埋在我们温暖的柔情之中,不再觉察外面的一切,缴械投降,再也不愿保护自己,然而,我们的柔情却奇迹般地立刻变得牢不可破而且不可战胜,我在一个可以藏匿它的可靠地方为我的痛苦和欢乐哭泣。
十二 朝生暮死的忧伤
我们对那些给我们带来幸福的人不胜感激。他们是让我们的灵魂开花结果的可爱园丁。然而,我们更加感激凶神恶煞或仅仅冷若冰霜的女人,残忍地让我们伤心的友人。他们践踏了我们如今布满面目全非的碎片的心灵,他们连根拔起树桩,毁坏最娇嫩的树枝,就像一阵凄凉的风,却又为某个不可预知的收获季节播下几颗良种。
他们摧毁了所有掩盖在我们的巨大痛苦之上的小小幸福,让我们的心灵陷入忧郁的不毛之地,同时又准许我们对之加以思索和判断。悲伤的戏剧给我们带来一种类似的好处;它们肯定远比皆大欢喜的戏剧更加高明,后者只会愚弄而不是满足我们的饥饿:为我们提供营养的面包是苦涩的。在幸福的生活中,我们同类的命运在我们看来并不现实,利害关系给他们戴上了面具,欲望改变了他们的容貌。然而,在苦难造成的冷漠中,在生活中,在戏剧中对哀恸的美的感受,其他人甚至我们自己的命运,所有这一切终于让我们专注的灵魂听见了义务和真理从未被人听见的那种永恒话语。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令人悲伤的作品中借用苦难者的腔调跟我们说话,后者迫使每个感同身受的人放下手头的一切去聆听他们的倾诉。
可惜啊!这个任性的家伙夺走了感情带来的东西,比欢乐更加高明的悲伤不会像道德那样经久不衰。昨天晚上让我们如此升华的悲剧,今天早晨已经被我们忘记得干干净净,因为我们会怀着一种远见卓识而又真心诚意的怜悯从悲剧的总体和现实来看待我们自己的生活。也许,一年之后,我们不再对一个女人的背叛、一位朋友的死耿耿于怀。风在梦的碎片和凋零的幸福中将良种播撒在眼泪的波涛底下,而眼泪不等种籽发芽就会很快干枯。
(弗朗索·德·居雷尔先生的《女客人》后记)
十三 赞美拙劣的音乐
您可以憎恶拙劣的音乐,但您不能蔑视拙劣的音乐。人们演奏、演唱得更多更有激情的恰恰是拙劣的音乐而不是优秀的音乐,逐渐充盈人们的梦幻和眼泪的拙劣音乐远远多于优秀的音乐。由此可见,拙劣的音乐令人肃然起敬。尽管拙劣的音乐在艺术史中不登大雅之堂,可它却在社会情感史中举足轻重。对拙劣音乐的尊重,我不是指爱慕,不仅是所谓的宽恕或怀疑高雅品位的一种形式,而且还是对音乐社会作用的重要性的意识。有多少旋律被成千上万热恋中的浪漫青年引以为知己,而它们在一位艺术家眼里却分文不值。有多少像《金指环》,《啊!久久地沉睡吧》那样的歌曲让人世间最美丽的眼睛充满泪水,无数名人的手指每天晚上颤抖着翻过这些乐谱,名副其实的大师也会羡慕这种忧郁而又快意的贡品——才华横溢而且启迪灵感的这些知己激发了梦幻,让忧郁变得高尚,用令人陶醉的美之幻境来回报人们为它们倾注的神秘热情。平民、资产阶级、军队、贵族莫不如此,无论是承受哀痛的打击还是洋溢着满腔幸福,他们都有同样深藏不露的爱之使者,同样被众人衷心爱戴的忏悔神甫。那就是拙劣的音乐家。音乐天赋和教养良好的人士对如此这般的雕虫小技充耳不闻,而这种令人厌烦的小曲小调却收到了来自千万人心灵的瑰宝,为他们保守生活的秘密,成为他们活生生的灵感,它是永远触手可及的安慰,就像搁在钢琴的谱架上永远翻开的乐谱,是梦寐以求的美雅和理想。如此这般的琶音、如此这般的“回旋”,在不止一个恋人或梦幻者的心灵中回荡出天堂的和谐甚至心爱的女人的声音。一本被人翻破的拙劣浪漫曲谱如同一处墓园或一个村寨那样让我们怦然心动。房屋不成格调,坟墓淹没在品位低劣的碑铭和装饰之中又有何妨。在足以让这种审美上的轻蔑一时哑口无言的赞赏和恭敬的想象面前,无数灵魂会从这股尘埃中飞升,嘴里还衔着让它们预感到另一个世界的尚且青涩的梦,那个世界会让它们欢笑或哭泣。
十四 湖畔相遇
昨天,去林园赴晚宴之前,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那是对八天前那封令人绝望的信十分冷漠的回复,信中说,她恐怕在动身之前无法跟我道别了。我也十分冷漠地回复她说,这样也好,我祝她夏季愉快。随后,我换好衣服,乘坐敞篷汽车穿越林园。我伤心欲绝却又心平气和。我下决心忘掉这一切,我主意已定: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汽车沿着湖畔的林荫道行驶,在距离林荫道五十米远的一条环湖小径尽头,有个女人在踽踽独行。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她朝我招手致意,我终于认出了她,尽管我们之间相隔一段距离,是她!我久久地向她致意。她继续注视着我,大概是想让我停车,带她同行。我对此毫无反应,一种几乎来自外界的激情顿时感到涌上我的心头,紧紧扣住我的心弦。“我早就料到了,”我大声喊叫道,“她总是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其中必有某种我不明白的原因。我亲爱的心上人,她是爱我的。”一种无边无际的幸福,一种不可抗拒的确信朝我袭来,我无法克制自己,忍不住哭泣起来。车辆驶近阿尔姆农维尔城堡,我擦拭着自己的眼睛,眼前出现的是她柔情万种,像是为了擦干眼泪的招手;她的眼睛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在恳请我邀她同行。
我容光焕发地来到晚宴现场。我的幸福向每个人投射出欢悦、感激和友善的殷殷之情,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挥动着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那只小手向我致意,这种感觉在我身上燃起每个人都能看见的熊熊火焰,这种欢乐的火光为我的幸福增添了神秘性感的魅力。大家只等德·T夫人大驾光临,她马上就到。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无聊、最讨厌的女人,尽管她确有几分姿色。可我实在是太幸福了,竟然能够容忍任何人的缺陷和丑陋,我面带亲热的微笑朝她走去。
“您刚才可不太客气哟。”她说。
“刚才!”我惊讶地说道,“可我刚才并没有看见过您呀。”
“怎么!您没有认出我来?是的,您确实离我很远;我沿着湖边行走,您却骄傲地坐在车上从那里经过。我向您招手问好,我很想搭车与您同行以免迟到。”
“原来是您!”我叫嚷道,我十分扫兴地重复了好几遍,“噢!我请您原谅,实在对不起!”
“他看上去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欢迎您大驾光临,夏洛特!”城堡的女主人说,“放心吧,因为您现在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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