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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不嫌（第2页）

两个人都大字躺着，面朝星空。董山光着上身，下半身满是泥泞，双手及上臂沾满了鲜血。李凤娟一身上下都是泥泞，虽然没有了外套，却好在还有衬衣，并不丢颜面。

“这天空多美啊！”董山说，“俺娘说，牛郎织女都在天上，那几个亮亮的就是，中间却隔着条星河。一年才能见一次。”

李凤娟刚才还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活下去，董山抛下绳子的那一刻，她都还有些犹豫，真想自己死在下面算了。但这一刻脱困，她竟突有轻松的感觉，只觉得这世界上不管有多大的事，也还不如活着好，因为如果死了，连见到不好地情况的机会也没有了。李凤娟便也看着那天空说：“俺爹也说过牛郎织女，说俺娘先死了就是上天了，他死了也会上天的，这天地之间才是俺爹和俺娘的星河。我也差点要先上天了！”

两人静静地躺了许久，董山突然侧转过来，大胆地拿眼仔细看李凤娟，瓜子脸，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脖子，现在是晚上，虽看不清是否白嫩，但确是个美人。

李凤娟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也侧了身看董山，有点像张侯生的样子，怪不得自己上午会恍惚间错认了人。

平原上的夜晚，像是醉人的浓酽的蜜汁，酣厚无边。

多么样的安静呀，多么样的甜蜜呀。听远处的公鸡，似乎在叫第四遍了，他们不觉竟然在井下度过了将近一个夜晚的时间，似乎有晓风已经吹起，从周边的树林上响起来，吹拂着近处的梧桐，哗啦哗啦地，犹如敲锣的声音，吹拂着周边的坟冢，以及坟冢上的荒草，也吹拂着董山和李凤娟，他们躺在这地做的床，这天做的被上。深冬的秋风是寒冷的，他们却没有感到寒冷，热流在身上涌动。董山深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有句话想问李凤娟。李凤娟也觉得自己想说句什么话，可咂巴了几下嘴，却都没有说出口。

董山翻了个身子，又面朝青天。

李凤娟翻了个身子，也面朝青天。

董山狠狠努了把劲儿又侧过身子来，却不想，这一刻李凤娟也侧过身子来。双目就这么突然地相对了，一股炙热的火焰，在两个人的心里燃烧。

董山突然蹭过去，靠近了李凤娟，伸手抱在怀里，喃喃地说：“要不，你跟我吧！”

李凤娟一阵害羞，低头说：“我……你不嫌我？”

董山说：“不嫌！”

晓风继续吹着，远处似乎传来口哨似的音乐声，茂草、枯枝都摇曳颤抖，互相击碰摩擦不断地吐着萧瑟的呻吟。几片飞舞着的落叶轻轻地飘在董山和李凤娟的头上，但马上又不知滚落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是初冬的夜，寒风正酿制着严霜，准备给那即将到来的明晨妆饰一番，但董山和李凤娟在如此的寒夜里，却都感到竟然是如此温暖。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董山说这里太冷了，我来的时候，见不远处有个夏天砍瓜的棚，四面都有玉米杆堆起来围绕着，浑似一个严密的小屋。瓜棚旁边，我记得还有一个麦秸墩，我们不如去那里休息一下，等天亮了我们再想办法离开。

李凤娟说：“我听你的。”

两个人站起来，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走去。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那棚赫然在望了。走进棚，里面空荡荡的。董山让李凤娟先站在棚里等一会儿，自己则去外面抱麦秸过来铺在地上，反复抱了七八趟，在地下用麦秸打了一个厚厚的地铺。待铺好了，董山抱着李凤娟一起倒在地铺里。

躺在地铺上，两人抱在一起，但或许是过了刚才活命的紧张劲儿，这才突然觉得初冬的冷来，光着上身的董山更是浑身哆嗦。李凤娟忽儿又哭了，泣不成声，在鬼门关前绕了一遭恍若二世之人了。此间，这二人在生死之间相见相识，虽没有长久的交往却没有一丝的生疏感。董山却越发地感觉冷了，说：“我得起来看能找些什么做一个简单的衣服，明天总不能光着上身回家吧。”此刻，李凤娟觉得浑身的湿衣服竟然也是那样地难受，也冷得厉害，便死死地搂住董山脖颈，不让他起来，上牙打下牙地说，“我全身抖得厉害，董山……别离开我！使劲搂住……”董山只好紧紧抱她一会儿，像哄孩子一般，一边说些宽心话。董山好不容易才从她怀里挣出来，趁夜色，急急把四周查看一番，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有什么材料能让他做衣服？正在犯愁间，见附近的一片坟冢处，有些黑乎乎的东西在随风飘动，似乎是些旧衣服什么的，便大着胆子走过去。越到坟冢前那风竟就越发让人觉得冷，嗖嗖地令人毛骨悚然，董山毛发也竖起来，想着明天无论如何也不能光着身子回家，硬着头皮前去。待近了看果然是几件破烂的男士衣服，估计是亲人烧给死人的，没有燃烧尽，故而还能上身。董山伸手挑选起来，见有的少了一半，有的还算完整，挑挑拣拣，弄了两件外套。一件宽大些的自己随身披上了，另一件带回去给李凤娟换换。等他回来，李凤娟早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拧巴干净了，趁董山没有回来时已赶紧穿上。董山把捡的衣服给了她，她又赶紧加穿了在了身上，瞬间就感觉暖和了许多。迫在眉睫的死亡解脱了，死里逃生的激动一过，两个人都略有些儿不自在起来，不知该再说些儿什么……

风在瓜棚外游逛着，在坟头、荒野、树梢、草丛中萦绕，一阵儿高一阵儿低地吹着疹人的口哨儿。

董山又抱来几搂麦秸草，打算作被盖用。二人便都钻进麦秸墩里，保持了一些距离，但倒也觉得暖和，可两人都翻翻滚滚睡不着。

“先将就一夜，天麻麻亮我想办法送你回去。”董山说。

“回去后呢？你会不会也像那个城里人一样不管我了？”李凤娟翘起嘴儿，想说些撒娇的话，可突又觉得不妥，悠悠地说道，“反正今儿遇上你，也是我这辈子的缘分！”

董山脸一热，轻声地说：“你是不是恨透了那个城里人，然后就想到了死？你这不是傻吗？别人犯错你为什么要寻死呢，那不是惩罚自己吗？”

“我恨我自己，也是我自己犯的错。”李凤娟说，“那会儿也不知道迷在哪里了，就想找个城市人，找个文化人，找个可心的，就期盼着有一天离开这到处都是黄土的地方，省得风一起就吃泥土，鬼迷心窍了。”

“你那喜有几个月了？”董山问。

李凤娟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三个来月吧！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去刮掉。”想到这些烦心事，李凤娟不觉又难受起来，撅起小嘴悻悻地问董山：“听村里女人说，刮掉孩子影响以后生育，而且，还非常非常地痛苦。你刚说了不嫌我，却又问这些……你不是拿刀子捅我的心吗？”董山一时语塞，恨自己不会说话，干嘛非要扯这些让人家伤心的事呢！一股怜悯心又在心里涌起。

李凤娟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儿一样，抱着麦秸离他远了一些儿，不觉又一阵哀伤，眼泪不争气地滚出来了，哽咽着小声说：“我，全当你刚才说的……都是安慰我的话，我打心里……心里……是感激的。你说的……也不必作数的，我自己……我现在……现在，不是一个干净的身子，是不配……不配和你在一起……在一起的。明天……明天，咱们……各回各家，谢谢你……救了……救了……我的命。”

董山不觉心里一痛，突然怪自己笨起来，赶紧提高了些声音，语气坚定地说：“我说的是算的，我负责，我负责的。”便向李凤娟靠近了去，把她拥回草窝子，不顾一切地搂紧了她……一只冰凉粗糙伤痕累累的手，向李凤娟的内衣里伸上去，指尖细微的动作里，仿佛隐含着一种神秘的探寻。

他看着她的眼睛，充满了神奇的冲动……一阵热吻印满了她的胸膛，只觉得心脏猛然一缩一缩的……他拼命地抱紧了李凤娟，像拥抱着自己的整个儿的生命……无涯的黑暗中，初冬的寒冷中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春天。经历生死相遇，让绑缚人生的一切绳索顿然消失。渐渐地，对一切的风言风语的忌惮及忧心也都消失了。一种强烈的生活的欲望，不可抑制地奔涌起来，象火，象六月的暴雨，正月的狂风一样猝然来临！这一刻，董山觉得，他这一生，除了李凤娟，以后任何人都无法激起他，激起他想死想活的情欲。

于是，一个苦涩而神奇的梦，自由狂乱地弥散到天宇之中……

“亲亲，让我死……”

——是李凤娟的喊声……飘得太远太远啦……她仿佛走迷了路，努力要从一个晕旋迷离的所在挣扎出来。

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他实在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甚至不明白，李凤娟是不是他娘嘴里以前常给他说的狐狸精，而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遇到狐狸精的人。

董山一睁眼，黑暗依旧。董山稍稍一动，李凤娟便将他死死搂住。他痛苦迷恋地捏紧她的她的腰肢，直到她忍不住叫疼，他才感到世界如她温热的肉体一样存在而结实。但他仍然什么都不明白！他还没有经历过任何女人，却在李凤娟这里似乎找到归宿一般的熟悉，似乎前世就与她相识一样，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相遇一样，他也不明白自己为甚不是第一个遇到李凤娟的人，而让她最先遇到那个残害她的张侯生，说不定上天就是让他来保护她的。他更不明白自己这个信誓旦旦的不嫌弃的承诺，等回到家里父母会不会也不嫌弃，那个缺女人的老烟筒村的村人会不会也不嫌弃，他们会不会因为李凤娟曾经的轻薄往事而嘲笑他，他更担心凤娟也会因此有受不完的苦和罪。

他怔怔地问自己：“往后哩！凤娟……往后哩？”

李凤娟不说话。

一会儿，李凤娟在他耳边轻轻地、倦倦地哼起来：“三五的席子二五的毡，顶上咱俩小命无人管，亲亲亲亲你不要抖，顶上咱二人两颗头。咱二人抱得紧紧的，哪怕是人头就落地。咱二人抛上天大的胆，哪怕两颗人头挂高杆。”

她那双好看的杏子眼里，游动着两点火星，也游动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深沉的怨。董山俯下身子，又把她深深地、深深地揽进怀里……看小说，630b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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