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难道你没有仔细想过,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死去?还横尸在大街上……他们在三天以后才通知了我们。当阿里去验尸官办公室辨认尸体的时候,在他身上看见了被袭击和殴打的伤痕。”
“他可能是因为争夺药物和另一个瘾君子打了架。”
“不要这样说死者!”
“那些说我们从库姆搬出来的胡话又是谁告诉你叔叔的?”
“你不知道吗?那是在六月五日事件之后,你们全家离开了库姆。爸爸和马哈茂德当时处在危急关头。你当时也许太小,不记得了。”
“事实上,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气愤地说,“我们是在一九六一年搬到德黑兰的。马哈茂德怎么能对你的叔叔撒这种谎,这样利用人们的热情?”
现在那位演讲的毛拉说到了马哈茂德。他说马哈茂德是一个不曾辜负父亲期待的儿子,将自己的生命和财产都献给了革命,从不会在艰辛与牺牲面前退缩……他在经济上支持了数十个政治犯的家人,像父亲一样照看他们,而他们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他亲妹妹一家。他替他们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从没有让他们感到过匮乏和孤独。
这时,伊特兰-萨达特的叔叔向西亚马克点头示意。西亚马克一下子从人群中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看样子西亚马克似乎受到过训练,很清楚应该在什么时候站起来,表演他的角色。那位毛拉抚摸着西亚马克的头说:“这个天真的孩子就是一位英雄的儿子,那位英雄已经在监狱里被囚禁多年。政府的罪恶之手让这个孩子和千百个像他一样的孩子都变成了孤儿。感谢真主,这个孩子有一位仁慈的、无私奉献的舅舅——马哈茂德·萨迪吉先生。是他填补了这个孩子父亲的空位,否则只有真主知道这个饱受苦难的家庭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感到一阵恶心,仿佛我的衬衫领子勒住了我。我下意识地抓住衣领。衣领上的第一颗扣子被拽掉了,落在地上。我带着强烈的愤慨站起身。母亲和伊特兰-萨达特全都警觉地盯着我。伊特兰拽了拽我的恰多尔说:“玛苏姆,坐下。为了你挚爱的爸爸的灵魂,坐下。这样不合规矩。”
马哈茂德就坐在毛拉身后,面对着人群,他有些担忧地看向我。我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西亚马克看上去又惊又怕,他离开毛拉,朝我走来。我抓住他的手臂怒斥道:“你不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母亲拍打着自己的面颊说:“愿真主带走我的生命吧!女儿,不要让我们蒙羞。”
我愤怒地看向马哈茂德。我们之间有太多事情要说清楚。但突然间,吟诵挽歌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站起身,开始拍打他们的胸口。我抓住西亚马克的手臂,穿过人群,走出马哈茂德的房子。马苏德抓住我恰多尔的一角,跟在我们身后。我真想把西亚马克狠狠揍一顿,揍得他满身青肿。我打开汽车门,把他推进去。他一直在问我:“出什么事了?你是怎么了?”
“闭嘴!”
我的声音一定非常严厉和恼怒,以至于两个孩子在回家的路上都没有再吭过一声。我在心里问自己:这个可怜的孩子做了什么?他又应该为这些事担负什么罪责?
到家以后,我诅咒了大地和天空,还有马哈茂德、阿里和伊特兰。然后我坐下来,泪流满面。西亚马克坐在我面前,看上去无比羞愧。马苏德给我端来了一杯水,说如果我喝些水,也许会感觉好一些。他的眼睛里也带着泪水。慢慢地,我平静下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难过,”西亚马克说,“无论我做了什么,我都很抱歉。”
“你是说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告诉我,马哈茂德带着你就是一直在做这种事?他们就这样把你展示在人们面前?”
“是的!”西亚马克骄傲地说,“所有人都在赞美父亲。”
我苦恼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样对我的儿子说,只能竭力保持镇定,不要吓到他。
“听着,西亚马克,你爸爸不在家已经四年了,我们一直在努力生活,从没有需要过其他人,尤其是你的马哈茂德舅舅。我竭尽全力,让你们能够正常地成长,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接济,这样才不会有人把你们看作可怜的没有爸爸的孩子。至今为止,我们一直都在靠自己的双手活着。我们确实过得很难,但我们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和荣誉,还有你们爸爸的尊严和荣誉。但现在,那个满口谎言的马哈茂德为了自己的名声,把你像洋娃娃一样展示给别人,他却在不断从你这里捞取好处。他想要人们为你感到悲伤,然后称赞他说:‘真主啊,他是一个多么好的舅舅啊。’难道你没有问问自己,为什么过去七八个月里,马哈茂德突然对我们有了兴趣,而在之前那么多年中,他却从不曾过问我们的生活?听着,我的儿子,你必须变得更聪明,不要让任何人利用你和你的情绪。如果你爸爸发现马哈茂德在以这种方式利用你和他,他一定会非常伤心。他和马哈茂德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也绝对不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成为马哈茂德这种人手中的工具。”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马哈茂德真正的动机是什么,但我不允许孩子们再跟他来往,也不再回他的电话。
到了十月中旬,学校开始经常性地停课。再有一个学期,我就能得到学士学位了,但我的这段求学之路仍然仿佛无尽漫长。接二连三的罢工、罢学和示威游行,让所有学校都没办法正常上课了。
我参加了不同的政治集会,仔细听过各种演讲,努力判断其中是否有哈米德可以得救的希望。有时候我很乐观,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光明又美丽。但另一些时候,我又完全丧失了信心,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被拽进一口深井。
只要有人发起维护政治犯的活动,我都会冲在最前线。孩子们也会在我身边扬起他们的拳头,就像挥舞着两面旗帜。在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愤怒和哀伤之后,我竭力高呼:“政治犯必须得到自由。”泪水涌出我的眼眶,但我的心却感到更轻松了。看到身边的人群,我感到无比兴奋。我想要抱住每一个人,亲吻他们。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的同胞生出这样的感情。我觉得他们全都是我的孩子、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姐妹。
很快就有传闻说,政治犯将会被释放。人们都说他们将会在十月二十六日沙阿生日的那一天被释放。希望再一次在我的心里扎了根。但我还是不敢去相信那些消息,因为我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失望了。公公也在为解救自己的儿子而努力着。他收集到了越来越多的请愿书,将它们寄往政府。我们不断分享自己获得的消息。我以百分之百的热情和献身精神担负起了属于我的责任。
通过各种奔走打听,我们终于得到确切消息:会有一千名政治犯被赦免。现在我们必须确保哈米德的名字出现在那份名单上。
“这会不会只是一个玩弄民众的政治游戏啊?”我有些犹豫地问公公。
“不会!”他说道,“以现在的局势,政府不可能再欺骗民众了。他们至少要释放一些有名望的囚犯,让人们亲眼看到他们的诚意,这样才有可能安抚汹汹民意,否则局势就会变得更糟。要怀有希望,我的闺女,要怀有希望。”
但我非常害怕心存希望。如果哈米德不在赦免名单上,我一定会崩溃的。而让我更为担心的还是孩子们。我很害怕怀有这么多的希望和期待,他们可能无法承受挫败与失望带来的打击。我竭尽全力向他们隐瞒消息,但各种传闻已经如同洪水一般淹没了大街小巷。西亚马克总是会兴奋得满脸通红地跑回家,将最新得到的消息大声喊出来。而我只会冷静地回应他:“不,儿子,这些只是政府为了安定民心做的宣传,现在他们还不太可能兑现。以真主的意志,等到革命成功,我们就能亲手打开牢门,接你们的爸爸回家。”
公公很赞同我的处理方式,他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婆婆。
时间越接近十月二十六日,我的期待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越强烈。我冲动地为哈米德买各种东西,越来越难以抑制自己的幻想。我甚至开始计划起他被释放之后我们都会做些什么。但就在十月二十六日前几天,在我连续奔忙、参加了许多集会之后,公公来到我家。他看上去沮丧又疲惫。等到孩子们出去之后,他才对我说:“赦免名单快完成了。很明显,他们没有将哈米德列在上面。当然,我也得到了保证,如果局势这样持续下去,他也会被释放。但这一次能够轮到他的机会非常渺茫,名单上大多是宗教人士。”
我克制住喉头的哽咽,说道:“我知道。如果我能那么幸运,我的生活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希望全都变成了绝望。我流着眼泪再一次关闭了心头已经打开的希望之窗。公公离开了。然而,要向孩子们隐藏起深深的哀伤和失望实在是太困难了。
马苏德一直追在我身边问:“出什么事了?你头痛了吗?”
西亚马克也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必须再多等待一段时间。但我觉得整幢房子都在向我压过来,要将我碾成粉末。我无法在这个充满哀伤和孤独的家中待下去了。我牵住孩子们的手,走出家门。清真寺前面正有一大群人在呼喊口号,我被他们吸引过去。广场上挤满了人。我们挤进人群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无法理解他们在喊什么。但这都不重要,我有我的口号。我在怒火中强忍住泪水,高声喊道:“政治犯必须获得自由。”我不知道我的声音里有些什么,但片刻之后,我的口号变成了所有人的口号。
几天以后是一个法定假日。天还没有亮,我却已经厌倦了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知道现在外面管得很严,我不应该出去。但我就是无法让自己躁动的神经平静下来。我必须做些事情。一直以来,做家务都是我逃避现实的港湾。我想要将自己全部的力气都花在不需要思考的辛苦劳作中,缓解自己的焦虑。我掀起床单,摘下窗帘,把它们都放进洗衣机。然后我又擦干净窗户,打扫了房间。我毫无耐心地要孩子们去院子里玩。不过我很快就察觉到,西亚马克正打算要溜出家门。我将他们叫回到屋里,让他们去洗澡。然后我又清洁了厨房。我没有心思做饭,好在昨天的剩饭也够我们吃了。比比的身子越来越弱,吃得也越来越少,无论我做什么,她都只是吃一碗酸奶加上一块烤馕。我在糟糕的心情中喂饱了孩子们,洗干净碗碟。现在我没事可做了。我想要打扫和清洗一下院子,但我的身体已经累得快要撑不住了——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拖着身子去了浴室,将水打开,然后开始哭泣。这是我唯一能够放心痛哭的地方。
我离开浴室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四点了。我的头发还湿着,但我不在乎。我将一只枕头放到电视前面的地上,躺了下去。孩子们在我身边玩耍。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看见屋门开了,哈米德走了进来。我紧紧闭上眼睛,希望这个甜美的梦能够继续下去。但我的身边响起了说话声。我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隙。孩子们都在目瞪口呆地盯着一个面庞清瘦、须发花白的人。我的身子僵住了。我是在做梦吗?我的公公正喜气洋洋地站在一旁,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将我们三个从震惊中唤醒。
“看啊!”他说道,“我把你的丈夫领回来了。孩子们,你们怎么了?快来啊。你们的爸爸回家了。”
当我将哈米德抱进怀中时,才感觉到他甚至快要和西亚马克一样瘦了。当然,我在这些年中见过他许多次,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瘦弱和憔悴。他看上去如此触目惊心,也许是因为他骨瘦如柴的身上挂着的这些衣服。现在他就像是一个男孩穿上了自己父亲的衣服,每一件至少都要比他的身材大上两号。他的裤子被腰带系在腰间,堆出了许多褶皱。他的上衣肩部都垂了下来,袖口一直遮住了指尖。他跪倒下去,将孩子们抱在怀中。我扑在他们身上,努力想要把我深爱的这三个人都抱住。我们全都在哭泣,在倾泻各自所承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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